到五金店的路其实不长,但拖着冰冷的折梯,一个人扎进沉甸甸的黑夜里,感觉走了很久。
我走得更快了,强迫自己不去想任何事。街道偏僻,五金店门渗出老式灯泡特有的黄光,在黑暗中晕开一团。灯光看不出新旧,却莫名给人一种陈旧感,像蒙尘的旧物,边缘模糊,透着单薄,单薄底下藏着透明的伤。
进门,浓烈的金属味像看门犬的吠叫,猛地扑进鼻腔。这才发现自己喘得厉害,累得不轻,之前竟没察觉。
“来啦。”
老板娘依旧是那身打扮,坐在凳子上,手拿一部当时并非新款的手机,手机放着有声小说。她跷二郎腿,弓着腰,突出的脊椎隔着皮肉抵在身后堆放水管的柜格上。一个笨重的工具箱塞在她脑袋左边的格子里,没能完全进去,探出一小截箱体。像是她惯常用来倚靠的凭栏,似乎习惯这样,好像没事的时候把头往上面一靠,这样就不会下沉。
我累得够呛,先把梯子随手靠在门边墙上:“放哪边?”
“你就放到那就行。”
我稳住梯子,在衬衫上蹭掉手上的灰,又用胳膊抹了把额头的汗。
老板娘识相的拉开抽屉,两台对讲机面对面紧密相蹭,如躲避风雪的兔子一样,蜷缩在屉格的边角。
“你的小姑娘呢?”老板娘多嘴问道:“白天你们是一起来的,现在怎么就你一个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些事情比如现在,是不必要回答的。老板娘无非就是随口一问,实际上我们发生什么,现在怎么样,对她来说还不如有声小说里的鬼故事,那么痛快。
所以我轻描淡写一句:“她死了。”
“死了?白天才好好的。”老板娘一脸不相信,手机啪嗒一声掉在铺着泛黄橡胶桌垫的实木桌上,眉毛挑起,“吵架就吵架,别动不动骂别人死了。你不要觉得嘴上说说无所谓,尤其是人家还活着的时候。”
我没心思听。卸掉身体的疲惫,心里的乱麻立刻缠了上来,比搬梯子更让人窒息。
“你说的对,” 我喃喃道,“我天天说着要发财,我现在还不是穷的叮当响。”
老板娘见我不可教也,便不打算跟我辩论下去。打开抽屉下面的一层抽屉,取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子,“需要我帮你装起来吗?”
“行,谢谢。”
从五金店出来,没有了一身负担,却也没觉得有多么轻松。成都大妈似乎也喜欢跳广场舞,马路对面,那一排树林包围的公园里传来年代感的动感老歌,一听就很适合跳舞,以至于眼不见,那幅排列整齐、手舞足蹈的印象,已经凭空跃然我的脑海印象里。
声音响度,约等于岩石地缝会呼吸的岩浆,闪亮闪亮,倒不似喷发那般的震耳。
一种特殊的感官,我明明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也知道自己有很多事情要做。那么多要忙,我甚至可以记在笔上,甚至可以一五一十分类,按照优先级排序。就是这么的忙碌,我主观的想按部就班的完成。
可是我闲下来,这不是午后阳光里躺在竹篮上喝杯二块方糖红茶的惬意,近乎某种焦虑。因为这个时候我不该闲下来的,很多事情一旦耽误就是耽误了,身体却像断了发条,一点动力也没有。
于是我成为了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比如我现在写这段文字,按下键盘之前,我已经恍惚了三个小时。
再比如现在,我可以去买吃的,一个煎饼根本不顶饿;可以买水;可以趁着夜色走走;最重要的是,得找到魏语,又断了联系,总不能像上次那样走丢。
太多太多。
但我什么也做不出,出来没几步,我坐在马路牙子上,灰没掸,我直接坐上去。马路牙子很挨,我坐下去像是从一枚悬崖摔落另一枚悬崖,屁股肉生疼,膝部高高隆起,手中的塑料袋磕到水泥地上,咚,提示我终究太过重视某些东西,反而忽略某些东西。
晚风扑面而来,我没有意义的去思索有意义的事情。忘了月光是从什么方位升起,哪怕周围没有路灯,看清黑暗的眼睛也能错觉,仿佛从天而降的细蜜皎洁当真落在了我的左手上,摸不着。
我踌躇,待稀碎的星点从漆黑树影里淘出来,我才条理的整理自己彷徨的来源。
可以说是懊悔吧,多年后的夜里,我深度睡眠前回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决定,我尴尬的从床上滚下去。
那么简单的事,我只需要走动几步,站在她面前,像个守护公主的骑士那样慷慨激昂几句。他们人多也没办法,大庭广众不敢犯法。真就那么简单,站在道路回首经过的轨迹,发现真就那么简单。
而我真就连这么简单都没做到,于是开始自我怀疑,我是不是身体天上比别人残缺什么,或者说我天上比别人多了点不该有的东西,可能卡在我的骨髓里,可能淤固在毛细血管里,也可能堵塞在直肠里,总之别人能做到的我做不到,我做到的,别人做不出来。
甚至我到底是不是人类?
想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呆坐许久。不该那么怂的,又不是第一次了。可心里堵得像塞了块浸透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坠着。她怎么能对我说那种话?她明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口口声声说爱我,却连这点软弱都容不下?
行,我认了。可她凭什么冲我发火?凭什么?就因为我没达到她的期望?不够格,就活该被这样指着鼻子吗?
越想,那股憋屈劲儿就越往上顶,顶得喉咙发紧,眼眶毫无征兆的开始发烫。
我猛地抬手捂住额头,手指用力压着眉骨,把那份狼狈不堪的脆弱死死按回去,让它看起来至少像是男人该有的、深沉的惆怅。
明明之前,她的手还那么暖的挽着我,声音像浸了蜜。怎么今天就只剩下甩过来的冷脸和刺耳的吼叫?就算我真做错了什么,难道连好好说话都不配了吗?
不知不觉,一粒细微的哽咽从我喉咙刺破,像是蓄谋已久的,音量只有一截泡沫那么大,除了我没人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