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清晨的阳光,带着一种怯生生的苍白,勉强穿透稀薄的云层,落在艾文脸上。他站在离家门十几米远的人行道上,脚下是粗糙的沥青路面,身旁是挂着枯叶的行道树。一切都显得如此……平常。送报纸的自行车铃铛声从远处传来,邻居家传来模糊的电视早间新闻声,甚至能闻到不知哪家飘出的、淡淡的烤面包香气。
这种久违的、属于正常世界的琐碎与喧嚣,像潮水般涌向他,却带着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他的身体站在这里,灵魂却仿佛还困在那栋寂静、扭曲、规则崩坏的房子里,困在那黑暗的地下实验室,困在那斩断联结的、概念层面的巨响之中。
他缓缓转过身,望向那栋他生活了十几年的房子。它在晨光中静立,白色的外墙,蓝色的窗框,与他记忆中的家别无二致。但艾文知道,那平静的外表下,是一个被掏空的、充满了痛苦回忆和未知残留物的空壳。墙角那片曾经被“融合体”污秽浸染的土地,颜色似乎比周围更深一些,几株野草在那里诡异地枯萎发黑。
母亲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像一根针,时时刺探着他麻木的神经。“断线”成功了,他切断了那个作为“坐标”的联结。但母亲本人呢?她那跨越遥远距离传递而来的、虚弱而慈爱的声音,是最后的告别吗?她是否因为联结的断裂而……他不敢想下去。
还有父亲。他去了哪里?寻找所谓的“源头”,结果如何?他还活着吗?父亲笔记本里那些未尽的警告和那沉重的“慎之”,如同幽灵般在他耳边回荡。“不可控的后果”……会是什么?
口袋里,母亲那本深蓝色笔记本硬硬的棱角硌着他,提醒着他所经历的一切并非噩梦。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那只失去光芒、变回普通玩偶的小熊安静地待在内袋里。它曾是他黑暗中唯一的微光,是母亲爱的具象,如今却只是一团柔软的布料和棉花。
他该去哪里?能去哪里?
报警?说他的房子闹鬼?说他的父母可能被异维度能量体绑架或标记了?他会被当成疯子。
去找亲戚?他几乎没有印象深刻的亲戚,父母似乎都是独来独往的人。
身无分文,筋疲力尽,满心创伤。十七岁的艾文,第一次真正站在了社会的边缘,感到一种比面对“灰域”衍生物时更加深沉的茫然和无助。与无形怪物搏斗时,目标明确——活下去,守住规则。而现在,活下来了,规则却消失了,前路一片迷雾。
他在路边花坛的水泥边沿坐下,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阳光勉强带来一丝暖意,却无法驱散他骨子里的寒意。他闭上眼睛,试图用母亲教导的“锚点法”来稳定心神,但脑海中那些温暖的记忆——厨房薄荷糖的清凉、书房仙人掌的尖刺、走廊星空的秩序、母亲梳妆台木纹的流淌——此刻都蒙上了一层灰烬般的色彩,带着失去的钝痛。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有节奏的“哒、哒”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朴素、提着菜篮的老妇人正慢悠悠地从他面前经过,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些许好奇,但没有过多探究,很快便移开了。
这平常的一瞥,却让艾文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他像一个从深海里浮上来的人,无法立刻适应陆地上的空气和光线。他害怕被人看出异常,害怕被人询问,害怕自己身上还残留着那栋房子的“气息”。
他必须离开这里。至少,先离开这栋房子的视线范围。
他撑起虚弱的身体,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周围的景象——熟悉的便利店、报刊亭、社区健身器材——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的感官似乎还未从那种高度紧张和扭曲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寻常的声响在他听来都显得过于尖锐,阳光也有些刺眼。
他走到社区的小公园,在一条远离道路的长椅上坐下。几个老人在不远处打着太极,孩童在沙坑里嬉戏。一派祥和。艾文蜷缩在长椅一角,将脸埋进臂弯,试图将自己与这个格格不入的“正常”世界隔离开来。
口袋里,父亲的暗红色研究日志沉甸甸的。他鬼使神差地拿了出来,翻到最后一页,看着那被撕毁的痕迹和最后那句充满疲惫与警告的话。
“愿上帝宽恕我……”
父亲在为什么寻求宽恕?是为了那危险的“意识共鸣”实验?是为了可能间接强化了母亲身上的“信标”?还是……为了别的,他尚未知晓的事情?
“灰域”……“回收”……
母亲最后传递的信息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思绪。“灰域”不是在随机渗透,而是在有目的地“回收”?回收什么?像母亲这样的“坐标”?为什么?
父亲的研究方向错了。他一直试图防御、理解、甚至沟通,但或许,他们面对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更加宏观和冷酷的机制?
这些问题如同深渊,凝视着他,让他感到自身的渺小和无力。他摆脱了一栋房子的噩梦,却可能踏入了一个更加庞大、更加无法理解的迷局。
时间在茫然中流逝。太阳逐渐升高,带来些许暖意。艾文感到极度的饥饿和干渴,身体的本能需求最终压倒了一切杂念。他必须找到食物和水。
他站起身,犹豫了一下,朝着记忆中的社区小超市走去。推开玻璃门,熟悉的铃铛声响起,店员懒洋洋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艾文感到一阵心悸,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他快速走到货架间,拿了几包最便宜的面包和一瓶矿泉水,走到收银台前。
“六块五。”店员说。
艾文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脸上瞬间烧了起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身无分文。
店员看着他窘迫的样子,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算了,拿走吧,下次记得带钱。”
艾文如蒙大赦,低声道了句谢谢,抓起食物和水,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超市。站在街边,他拧开瓶盖,大口灌着冰凉的矿泉水,又撕开面包,狼吞虎咽地咀嚼起来。简单的食物此刻如同珍馐美味,暂时填补了身体的空虚。
吃完东西,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但前路依旧迷茫。他不能一直这样流浪。他需要找到一个安全的、可以暂时容身的地方,需要理清思绪,需要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想起了父亲日志里提到的“封存实验室”,“销毁所有活性样本”。家里,还有“活性样本”吗?那个“融合体”的残骸算吗?还有……那部被“同化”了一截的电话线?
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断线”或许切断了大范围的联结,但房子里可能还残留着一些低等级的、或者处于“休眠”状态的“灰域”衍生物。它们会随着时间自行消散,还是会在某种条件下被重新激活?
还有父亲警告的“不可控后果”。“断线”行为本身,就像是在平静(虽然诡异)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涟漪会扩散到哪里?是否会惊动“灰域”中更庞大的存在?或者,对现实结构本身造成了某种难以察觉的损伤?
他不敢再想下去。
黄昏再次降临。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勾勒出与那栋死寂房子截然不同的、充满生机的轮廓。艾文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然又走回了自家小区附近。
他站在街角,远远望着那栋房子。窗户漆黑,没有一丝光亮。它像一个沉默的墓碑,埋葬着他过去的家和一场残酷的战争。
他不能回去。至少现在不能。
他在附近找到了一栋废弃待拆迁的旧楼,在顶层一个相对干净、可以遮挡风雨的角落蜷缩下来。夜晚的城市并不安静,远处车辆的噪音、霓虹灯的光污染,构成了另一种背景音。但这里,至少没有那些无形的窥视和规则的扭曲。
他拿出母亲的笔记本,借着远处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再次翻看。那些熟悉的字迹,此刻读来,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一种先知般的无奈。母亲早已预见到了很多,并为他留下了最后的指引和爱。
他将笔记本和小熊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样才能汲取到一点点温暖和勇气。
活下去。
这是父母共同的期望,也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未来的路在哪里?他不知道。是去寻找父亲失踪的线索?是调查“灰域”和“回收”的真相?还是尝试彻底遗忘,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挣扎求存?
他不知道。巨大的谜团和沉重的责任压在他年轻的肩膀上,让他喘不过气。
但至少,他拥有了此刻的、暂时的、脆弱的自由。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望着窗外被城市灯火映照成暗红色的夜空。
余烬中,是否还能重新燃起微光?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黑夜还很漫长。而黎明的到来,并不意味着一切的结束。
或许,只是一个新的、更加未知的开端。
(第二十章 完,也是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