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像一位蹒跚的老人,缓慢而艰难地驱散着夜晚的黑暗。当第一缕灰白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映亮卧室满目疮痍的门板时,艾文才仿佛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暂时挣脱。
他依旧蜷缩在墙角,维持着那个自我保护的姿势,四肢冰冷僵硬。怀中,小熊“守护者”安静如初,仿佛昨夜那场生死一线的冲突与它毫无关联。门外,是死一般的寂静,听不到任何蠕动、滴落或是模仿的低语。
但他知道,那东西还在。客厅里弥漫的那股混合着臭氧、腐臭和某种……烧灼般气味的恶臭,透过门板的裂缝顽固地钻进来,无声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父亲的笔记没有了。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压在艾文心头。那份泛黄的、承载着父亲研究和警告的纸张,被他亲手塞出门外,如今生死不明。它是否重创了那个怪物?还是仅仅暂时驱退了它?笔记本身是化为了乌有,还是落入了那粘腻之物手中,被其进一步“消化”和理解?
失去笔记,意味着他失去了理解“灰域”原理最直接的钥匙,失去了应对未知威胁的部分理论基础。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悄悄缠绕上来。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口袋,指尖触到另一本笔记本坚硬而熟悉的封面——母亲的深蓝色笔记本。还好,这个还在。
阳光逐渐明亮,给房间带来了些许虚假的暖意。艾文强迫自己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腿脚。极度的饥饿和干渴再次袭来,提醒他现实的残酷。压缩饼干和瓶装水所剩无几,他必须再次面对外面的世界,至少,要拿到维系生存的物资。
他走到门边,耳朵紧贴布满裂纹的木门,仔细倾听。除了自己心脏擂鼓般的声音,外面没有任何异响。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的恶臭几乎让他作呕。
他必须出去。
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在门板的不同位置确认后,他颤抖着手,一点点拧动那已经有些变形的门锁。门轴发出艰涩的“嘎吱”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门开了。
客厅里的景象让艾文胃里一阵翻腾。
正对着卧室门的地板上,是一大滩已经半凝固的、深黑色粘稠污渍,边缘还在微微冒着极其细小的气泡,散发出最浓烈的恶臭。污渍周围,溅射着许多细小的、同样颜色的斑点,一直延伸到客厅角落。
而那个角落……
覆盖花盆的黑布,此刻已经完全塌陷下去,软绵绵地覆盖在什么东西上面,但轮廓不再是规整的花盆形状,而是显得……支离破碎。黑布本身也变得千疮百孔,边缘残留着被腐蚀和撕裂的痕迹。那些曾经浸透布料的暗红色污渍,如今混合着更多的黑色粘液,在地板上晕开更大一片污秽。
那里不再有鼓胀的球形凸起,不再有窥视的缝隙。它似乎……萎缩了?或者说,在昨晚与父亲笔记的冲突中,它遭受了重创,被迫退回了某种“蛰伏”状态?
艾文不敢靠近,他紧贴着另一侧的墙壁,像避开瘟疫源一样,快速挪向储藏室的方向。他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整个客厅,除了那摊显眼的污渍和角落的狼藉,其他地方似乎没有新的破坏痕迹。大门依旧紧闭,窗户完好。
他快速进入储藏室,抱出剩下的两瓶水和最后两包压缩饼干,然后又以最快的速度退回卧室,重新锁上门。虽然门锁已经不太牢靠,但这道物理屏障和心理安慰依旧不可或缺。
回到相对安全的角落,他拧开水瓶,小口地滋润着干渴的喉咙,然后撕开压缩饼干的包装,机械地咀嚼起来。味道如同嚼蜡,但能感觉到能量正一点点补充进虚弱的身体。
他拿出母亲的笔记本,再次翻看。这一次,他带着更明确的目的性——寻找线索,任何可能指向生路或解决办法的线索。父亲的笔记提到了“源头”,母亲提到了“信标”和“印记”,他们都离开了。那么,留在这里的他,除了坚守,是否还有其他可能?
他的目光停留在母亲记录父亲离开的那一页:
“老陈走了。他说他必须去源头看看,不能再被动防御。”
源头……父亲认为主动出击是必要的。那么,单纯的防御,真的能等到转机吗?母亲作为“诱饵”离开,是为了引开“主要的注意力”,但从昨晚那个怪物的表现来看,“它”或者说“它们”的力量,似乎并未完全被引开,反而在家里催生出了新的、更可怕的衍生物。
他又翻到母亲记录自己发现笔迹被模仿的那几页,那些充满了挣扎和怀疑的文字。其中有一段引起了他的注意:
“……写东西的时候,总感觉有眼睛在看着笔尖。我必须非常小心,确保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出自我自己的意志。”
意志。父亲也强调过意志是基石。母亲在对抗笔迹模仿时,依靠的也是强烈的自我意志。那么,这种意志,是否不仅仅是精神上的抵抗,而是某种更实质性的力量?能够干扰甚至伤害到“灰域”造物?昨晚父亲笔记造成的反噬,是否也包含了笔记上所承载的、父亲坚定的研究意志?
一个模糊的、大胆的想法开始在他脑海中成形。
如果意志能够产生影响,那么他是否只能被动地运用它来防御?是否有可能……主动地运用它?
他想起了昨晚,在最后关头,那股不甘和愤怒压过恐惧时,似乎……门外的冲击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当时他以为是笔记的作用,但现在回想,或许,也有他自身情绪剧烈波动带来的影响?
这个想法让他心跳加速。如果他的意志能够成为武器,哪怕只是非常微弱的武器,那也意味着他并非完全无能为力。
他继续翻阅母亲的笔记本,寻找任何关于主动对抗的蛛丝马迹。在记录的最后几页,临近她决定离开的时候,有一句看似随意的话:
“老陈说过,纯粹的‘拒绝’,有时比复杂的规则更有效。前提是,你的‘拒绝’必须绝对,不容一丝杂质。”
纯粹的拒绝?
艾文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拒绝什么?拒绝“灰域”的渗透?拒绝“它们”的存在?还是……拒绝恐惧本身?
这听起来很抽象,甚至有些唯心。但在经历了这么多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情后,他不能再以常理度之。
他将目光投向那扇残破的卧室门,目光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外面那片被污染的客厅。
他需要一个试验场。一个相对安全,但又能够接触到“灰域”影响的试验场。
他的目光落在了房间里。这里看似安全,但昨晚那直接作用于脑海的低语证明,物理的隔绝并非绝对。而且,母亲笔记本里提到的那种“被监视感”,他也能隐隐察觉到。
他深吸一口气,尝试集中精神。他回想昨晚那怪物模仿父亲声音时带来的亵渎感和愤怒,回想父母为了保护他所做的一切,回想自己绝不想被“融合”或“同化”的决心。
他对着空气,用尽全力,在内心发出一个清晰、坚定、不容置疑的意念:
“滚出去!”
没有声音发出,只有他精神的高度凝聚和情感的剧烈涌动。
一瞬间,他似乎感觉到周围那无所不在的、细微的“窥视感”猛地一滞,像是被什么东西打断了一下。与此同时,他手边的小熊“守护者”,那两颗纽扣眼睛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微光,快到几乎以为是错觉。
有效果?!
虽然极其微弱,转瞬即逝,但艾文确信,刚才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
不是驱散,不是伤害,更像是一种……干扰?一种强硬的声明?
他还不够强。他的意志还不够凝聚,不够纯粹,夹杂了太多的恐惧和杂念。母亲的笔记说“必须绝对,不容一丝杂质”。
但这证明了方向可能是对的!他并非只能坐以待毙!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真实地亮了起来。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规则的遵守者,一个恐惧的承受者。他可能找到了一个可以主动挥舞的、哪怕还很脆弱的“武器”。
他将剩下的物资小心藏好,将母亲的笔记本贴身放好,将小熊紧紧握在手中。
他看向那扇门,目光中少了一些绝望,多了一丝决然。
夜晚还会来临,威胁依然存在。但他知道,他需要练习。在下一个夜晚,在“它们”再次发动攻击之前,他必须尽可能熟练地掌握这种“纯粹的拒绝”。
这很难。恐惧是本能,而绝对的、不含杂质的意志需要极致的专注和勇气。
但他没有选择。
为了活下去,为了不辜负父母的牺牲,他必须尝试。
他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开始努力摒除脑海中的杂念,回忆那些能带给他力量和坚定信念的画面,尝试着一次又一次,在内心构筑起那堵名为“拒绝”的墙。
客厅里,那滩污渍在阳光下缓慢地蒸发着恶臭。角落那塌陷的黑布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类似心跳般的搏动,在寂静中若隐若现。
新一轮的较量,在寂静的白日里,已经悄然开始。而这一次,艾文不再仅仅准备防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