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的香气,是这座沦陷城市里最奢侈的东西。
刘根的手艺确实不错,一锅简单的白米饭,一盘用店里仅存的干货炒的菜,硬是做出了家的味道。
吃过饭,杨秀主动收拾碗筷,刘根则拿着抹布,将店里的角角落落都擦拭了一遍。
刘小囡不再那么害怕,抱着那只温顺的纸猫,坐在角落看姜白干活。
姜白没有理会他们。
他将腐山鬼留下的那些惨白人骨,用一把大铁钳,一根根夹碎。
清脆的碎裂声在安静的店内格外刺耳。
他将骨头碎片扔进一口小石磨里,随着磨盘转动,骨头被碾成细腻的粉末。
他将骨粉与特制的纸浆混合,用一根竹棍缓缓搅拌。
原本纯白的纸浆,渐渐变成了带着一丝灰败的骨色,质感也变得更加粘稠,仿佛融化的骨髓。
“可惜了,怨气太杂,污了骨头。”
姜白一边搅动,一边自语,语气像个挑剔的厨子在抱怨食材不够新鲜。
对他而言,世间万物,皆是材料。
就在这时,街口那块黑色的界碑,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嗡鸣。
蹲在门口的纸猫猛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低吼,毛发根根倒竖。
姜白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瞬,抬眼望向门外。
浓雾的边界处,出现了两个人影。
一老一少,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道袍,背负长剑,风尘仆仆。
老的那个鹤发童颜,步履沉稳。
少的那个眉清目秀,但神色间带着一股掩不住的焦急与傲气。
正是临时指挥部里,看到沙盘异象的那一老一少。
“师叔,就是这里了。”年轻道士明尘指着那块界碑,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地图上的‘空白区’,源头就是这块……牌子?”
他怎么看,都觉得那只是一块插在地里的破木牌。
老道士玄清的表情却无比凝重。
他没有靠近,只是远远站着,双眼开阖间,有淡淡的金色光华流转。
“明尘,不可无礼。”玄清沉声喝止。
“你看的是木头,我看到的,是一道天堑。”
在他的法眼中,那块界碑上空,一道无形的规则之力冲天而起,与整条街道的气机连为一体,自成循环。
任何外来的力量,只要踏入边界,就会被这套规则瞬间碾碎、同化。
这已经不是阵法。
这是“道场”。
是真正的大能,才能拥有的手段。
“此地主人,修为通天。”玄清收了法眼,对着界碑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稽首一礼。
“龙虎山玄清,携弟子明尘,拜见前辈。我等奉‘火种’计划之命而来,并无恶意,只为江城万民,恳请前辈一见。”
他的声音用法力送出,清晰地传遍整条街道,却又被无形的屏障挡住,没有惊扰到更远处的鬼物。
店内,姜白皱了皱眉。
他最烦干活的时候被人打扰。
刘根夫妇紧张地看着他,大气都不敢出。他们听到了外面的声音,也看到了那两个道士,心里七上八下。
“老板……”
“吃饭,洗碗,别多事。”
姜白头也没回,继续搅动着他的骨粉纸浆。
门口那四个纸兵中的一个,僵硬地转动了一下脑袋,空洞的眼眶似乎在等待命令。
玄清在外面等了半天,里面毫无动静。
明尘有些按捺不住了。
“师叔,这位前辈架子也太大了!全城的人都在等死,他倒好,关起门来做缩头乌龟?”
“住口!”玄清厉声呵斥,回头瞪了他一眼,“高人行事,自有其道理,岂容你我置喙?”
他压下心头的不安,再次扬声道:
“前辈,如今江城阴气倒灌,百鬼夜行,我等修行宗门虽奋力抵抗,但收效甚微。军方的热武器也已失效,城中幸存者不足十万。”
“前辈既有划地为界之能,想必不是凡俗之辈。玄清恳请前辈出山,主持大局,救万民于水火!”
这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慷慨激昂。
明尘听得热血沸腾,仿佛已经看到一位隐世高人被他们打动,飘然出山,弹指间扭转乾坤的画面。
终于,店里传出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烦躁。
“没空。”
两个字,干脆利落。
明尘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玄清也是一愣。
“前辈……”
“第一,我不是前辈。”姜白的声音再次传来,“第二,救万民是你们的事,别来烦我。我这儿正忙着。”
明尘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你这人怎么回事!”他忍不住对着店门方向大喊,“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你坐拥如此强大的力量,却对门外的惨状视而不见,你于心何安?你配得上这一身修为吗?”
他话音刚落,一股无法言喻的凶煞之气,猛地从扎纸店门口爆发。
那股气息并非针对他,却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冰冻。
门口那个一直静立不动的黑色独眼纸人,脸上那道闭合的血线,缓缓裂开。
一只混沌、猩红、不含任何情感的眼睛,睁开了。
仅仅是被那只眼睛“看”了一眼,明尘便感觉自己坠入了无边尸海,亿万怨魂的尖啸刺穿了他的耳膜,灵魂仿佛要被撕扯成碎片。
他闷哼一声,双腿发软,直接跪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大口喘着粗气,浑身抖如筛糠。
玄清脸色剧变,连忙将明尘护在身后,全身法力鼓荡,这才勉强抵御住那股骇人的威压。
“再多说一句,它会拧下你的脑袋。”
姜白的声音传来,平淡,且不容置疑。
明尘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徒无状,还望阁下恕罪!”玄清连忙再次行礼,态度比之前更加恭敬。
他知道,自己完全估错了对方。
这不是什么心怀苍生的前辈高人。
这是一个凭喜好行事,杀伐随心的主儿。
跟这种人讲大道理,是自寻死路。
玄清脑筋飞转,立刻换了一种方式。
“阁下,我们不做道德绑架。”他放缓了语气,“我们来,是想做一笔交易。”
“交易?”
店里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兴趣。
“没错。”玄清见有门,赶紧说道,“阁下手段通玄,想必制作的器物也非凡品。如今我们人手严重不足,对付那些厉害的鬼王更是伤亡惨重。我们想向阁下……求购一些能够对付鬼物的法器。”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姜白做的东西,只能含糊地称为“法器”。
沉默了片刻。
“可以。”
姜白的声音传来,这次清晰了许多。
“我这里,只卖两种东西。”
“一种,纸兵。一队四个,能清杂兵,对付百年道行的凶魂不成问题。缺点是消耗品,能量用完就废了。”
“另一种,守卫。就是门口站着的那个黑家伙。能斩鬼王,可反复使用,只要有阴气就能自行补充。缺点是,贵。”
玄清和明尘顺着他的话,看向店门口。
那黑色纸人脸上的独眼已经再次闭合,可他们只要一看过去,心脏就一阵抽搐,那被洪荒凶兽盯上的感觉,烙印在了灵魂深处。
“敢问……价格如何?”玄清谨慎地问。
“纸兵,一队换你们法剑三柄,或者百年份的雷击木十斤。”
姜白的声音顿了顿。
“你们背上那两把剑,精铁混了寒铜,手法还行,勉强够格。至于守卫,那得看你们有什么好东西了。寻常的法器灵材,我看不上。”
明尘倒吸一口凉气。
三柄法剑,换四个纸人?
他们龙虎山弟子,人手一柄的法剑,都是用上好精铁混合秘法材料,由长老们亲自开光祭炼七七四十九天的宝贝!
百年雷击木更是可遇不可求的至阳之物!
这简直是抢劫!
玄清却沉默了。
他想到了昨晚,他们一支十人小队,围剿一头凶魂,结果折损了三名弟子,才勉强将其重创。
如果四个纸人真能轻松解决一头百年凶魂……
拿三柄法剑,换三个弟子的命。
这笔买卖……血赚。
“价格公道。”玄清缓缓点头,“只是我们这次出来,没带那么多东西。可否先赊……”
“概不赊账。”姜白干脆地打断他,“买卖归买卖,规矩归规矩。带够东西再来。”
说完,店里就再没了声音。
玄清碰了一鼻子灰,却不敢有任何不满。
他拉着还想说什么的明尘,再次对着店门方向深深一揖,然后转身离开。
走出很远,明尘才憋不住问:“师叔,我们就这么走了?这人也太……”
“太什么?”玄清看了他一眼,“太不近人情?还是太贪财?”
“他……”
“明尘,你要记住。”玄清的表情变得无比肃穆,“乱世之中,能守住自己规矩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他不是修士,也不是什么隐世高人。”
“那他是什么?”
玄清遥遥回头,望向那片被界碑笼罩的死寂街区,一字一顿地说道:
“他是一个,把神佛鬼怪,都当成生意来做的……匠人。”
……
扎纸店里。
姜白将新调好的骨色纸浆,均匀地糊在一个新扎好的人形骨架上。
刘小囡抱着纸猫,仰着头问:“叔叔,刚刚外面的人是来买东西的吗?”
“嗯。”
“那他们为什么不进来呀?”
姜白笑了笑,目光落在工作台上那堆剩下的惨白骨粉上。
“因为他们的骨头,还不够格当我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