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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将巴克维尔镇外这片临时营地笼罩得严严实实。

这里除了血腥和硝烟,还有一种更深层的、来自恐惧的冰冷。

突如其来的袭击,将致公堂这支武装队砸得七零八落。

惨叫声、枪声、炸药声,撕裂了夜的寂静,如今只剩下零星的呻吟和远处逃亡者仓皇的脚步声。

有些人慌不择路,直接往山里跑了,有些人正撞上外围骑马巡哨的队伍,又被赶了回来。

火把摇曳,将营地中央的空地映照得忽明忽暗。

上百个被缴械的汉子,身上有些还光着膀子,有些胡乱穿着一只鞋。

脸上沾着泥土和血污,如同牲口般被梁伯的人推搡着,挤作一团。

他们大多是矿工和伐木工出身,被致公堂收编,平日里仗着几分蛮力与敢打敢拼的劲儿脱颖而出,此刻却像被拔了牙的老虎,只剩下眼神中的惊恐与麻木。

有几个试图趁乱逃跑的,被眼疾手快的阿忠一脚踹翻,枪托狠狠地砸在背上,立刻便软成一滩。

阿忠提着一把带血的砍刀,走到梁伯身旁,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犹豫:“梁伯,呢班人…点发落?”

梁伯拄着那杆步枪,枪口抵着地面。

他的脸,被火光映照得阴晴不定。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地扫视着眼前这群瑟缩的俘虏。

他们的目光躲闪,有的低头不语,有的则带着怨毒与不甘。

“能用的,用。”

“不能用的……”

“杀。”

阿忠的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

他深知梁伯的意志如铁,但亲耳听到这淬火的决绝,寒意依旧顺着脊椎爬升。

他下意识地看向俘虏,许多人面如金纸,显然,那一个冰冷的字眼已如利箭,洞穿了他们的侥幸。

“梁伯,他们…都系听上头支笛啫…”

阿忠试图辩驳,声音却虚弱地沉入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中。

他知道,在梁伯的天平上,这理由轻如鸿毛。

梁伯喉间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阿忠,”

梁伯的声音裹挟着无尽的疲惫,

“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刃,从来不是握在敌人手里,而是人自己心甘情愿磨钝了心魂,递出去的。”

他的目光,重新刺入俘虏群中,那里没有怜悯,只有冷酷清明。

“看看他们,”

“揸枪练武,训练日久。他们咽下的每一口饭,喝下的每一滴水,哪一粒不是致公堂从同胞骨缝里榨出的膏血?他们自己心里,岂能不知!”

声调拔高,撕开了伪装。

“他们丢了自己!阿忠!人一旦丢了那点与生俱来的、区分禽兽的底色,拿起了刀枪,便不再是懵盛盛求活的百姓!他们拿起枪,不为护佑一方,不为活命挣扎,只为了那口别人用血喂饱的食!净为咗用支枪,轻易了结人命,唔分青红皂白!这样的人,”

梁伯的目光如电,扫过一张张惨白的脸,

“你还视他们为普通百姓吗?不过是披着人皮的凶器,行走的祸胎!”

“全看被怎么用!”

他脸上闪过怅惘,

“用得好是兵,用不好,是匪!”

“习惯了受人供养,日日操枪,还如何重新做苦力?还如何甘心吃稀粥淡饭?乱世当了一日兵,就要有日日夜夜被血债缠住的觉悟!”

“心怀利器,杀心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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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兵受人使,都要知自己做紧乜。”

“净为啖饭就替人卖命,叫兵痞,叫盲流!”

“这片金山沃土,容不下两种活物!”

“一种是吮吸同胞骨髓的蠹虫!另一种,便是浑噩如泥,甘为他人爪牙,助纣为虐的行尸!我们漂洋过海,埋骨他乡,为的是什么?是为活出个人样!顶天立地!不是来当摇尾乞怜的狗,更不是来当欺压自己骨肉的豺狼!”

他停顿,沉重的呼吸如同夜风呜咽。

目光如炬,审视着这堆即将被命运筛拣的“材料”。

“今夜,巴克维尔血流成河。这是死亡之夜,亦是新生之始。活下来,是命数,更是选择。但选择的根基,”

“是那点未曾泯灭的清白!不知道为何而战,又惯用刀枪的人,留着,只会系烂肉,惹乌蝇,祸害成个山头!”

营地之外,夜风尖啸,卷动火舌狂舞。

梁伯的身影在明灭的火光中被不断拉长缩短、凝固。

他压低嗓门,

“阿九看似刚硬,实则心软。他来这里,只会苦口婆心,尽数收拢下去,若是时日久了,也多半能感化。可我不同,我要的是一支纯粹的武装,打死了也不心疼的队伍!”

“而家盘子越铺越大,必须得有人流尽最后一滴血,保兄弟们太平!”

“这件事,就让我来做!”

他沉默地伫立,用那双阅尽沧桑、看透人心的眼,冰冷地丈量着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以及眼前这群等待被重新锻造,或被彻底熔毁的“人形之物”。

阿忠握紧了刀柄,

他明白,梁伯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从此都将化为这支新生力量不可逾越的铁律与血誓,烙印在每一个幸存者的灵魂深处。

他要学的还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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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伯瘸着腿,步枪此刻不再是拐杖,而是他手中无声的权杖。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用那杆枪轻轻敲击着地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示意手下行动。

“收枪!”

陈九的捕鲸厂旧部,以及萨克拉门托的太平军后裔,这些从血火中淬炼出来的汉子,动作利落而高效。

他们在昏暗的火把光芒下穿梭,迅速收缴着每一把散落在地的枪支、刀斧,派人去封锁枪库。

“所有火器,集中到这边!”

阿忠粗声粗气地吼道,

缴获的枪支被堆成小山,燧发枪、转轮手枪、甚至几把老旧的猎枪,被收缴到库房内。

弹药袋被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铅弹、火药,一样不落。

“伤嘅,集中理。死嘅,拖埋边。”

梁伯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悲喜,

在这片异国他乡,每一条人命都金贵,但死人也必须得到妥善处理,不能留下任何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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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压得人透不过气。

梁伯的目光,沉沉扫过眼前黑压压一片的俘虏。

那一张张脸孔上,绝望如死灰,麻木似朽木,畏惧枪口的战栗,潜藏的不甘与怨毒,更有茫然无措……间或一丝微弱的挣扎。

梁伯踏前一步,不再看阿忠,只直面这群失了魂的汉子。

“竖耳听真!”

其声如裂帛,斩断死寂。

“老子梁文德,并这班豁出性命的弟兄!非是剪径的强梁,非是争地盘的草寇,更非罗四海那厮豢养的看门恶犬!”

他略一顿,“罗四海”三字在血腥气里激起一片压抑的涟漪。

俘虏群中骚动暗涌,许多死灰般的眼睛骤然有了神采。

呢个手染血的老坑,想点?

“老子是道光三十一年随洪天王擎旗反清的旧部!同治三年兵败,流落澳门,后至古巴砍蔗,再渡重洋至旧金山捉鱼!天地会门下,泥腿子出身,与尔等一般无二!”

“而今,老子当的是讨债人!”

梁伯目光如炬,声若洪钟。

“金山吃人血的畜生呢班债,收晒!眼下....”

他戟指虚空,仿佛直刺维多利亚港,

“讨的是罗四海!是维多利亚港那帮敲骨吸髓、吮食同袍血泪的致公堂蠹虫!讨的是千千万万漂洋过海、埋骨异乡的同胞身上,被榨走的每一滴血、每一滴汗、每一分活命钱!罗四海——”

他拖长声调,寒意砭骨:“已授首!”

轰!

俘虏群如沸鼎炸开!惊骇抽气、难以置信的低呼交织一片。

巴克维尔的土皇帝?致公堂的总舵把子?竟死了?!

“维多利亚港的毒瘤…..”

“已剜!连根拔起!而家,”

他猛地抬臂,枪管直指巴克维尔镇,杀气腾腾,

“轮到这镇上,那些犹自盘踞、吸髓敲骨、作威作福的蠹虫了!轮到你们昔日效忠的主子!”

死寂再临,比前更甚,重若千钧。

“你们班甩魂烂肉,净得两条路!”

他竖起两根如老树虬根的手指,在火光下森然:“其一:拿起你们的枪!拾起你们那点未尽的骨头!随老子去清洗!将这巴克维尔镇上盘踞的蠹虫、罗四海的余孽,一个不留,涤荡干净!而后,”

“去旧金山!去萨克拉门托!唔做猪仔!唔做摇尾狗!去做护住华埠把刀!守住我同胞尊严块盾!用你们对手,打出片企得直、喘得顺、活出人样的天地!”

“我同众兄弟,来自旧金山唐人街,来自秉公堂!你们或者未听过,唔知我们做乜。”

“阿忠!读九爷份《告金山华人书》!”

阿忠领命上前,朗声诵读。

读完之后,梁伯接着说,

“今时,唐人街乃九爷坐馆!我等皆九爷麾下,九爷为金门致公总堂龙头!此行,专为清理门户!”

“维多利亚港致公堂舵主罗四海,毙于老子枪下!今日来此之前,饮弹毙命的吸血畜生,三十九口!”

“听真未!”

“来人!将所携罗四海并维多利亚分舵罪状,分发下去!”

马队中人立时将一沓沓纸张散入人群。

这纸上记了维多利亚港致公堂的种种罪状,更有许多事与他们息息相关,扣下家书,克扣寄回家的钱,放贷吸血种种。

“话你们知点解当兵,点解揸枪!要知自己杀紧乜人,做紧乜事!”

梁伯声震四野,“天行有常,雨雪风霜;人伦有定,生老病死。本应如此!但系,”

他话锋陡转,厉声喝问,

“跟住条天道,年复年,你们日子好过未?鬼佬有冇正眼睇过你半眼?!缩头似鹌鹑,任人使似猪狗,呢啲唔是天道,是人祸!系我们做紧豺狼砧板肉都唔知!”

“读!大声念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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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睇真啲!此即维多利亚港洪顺堂之下场!尔等矿工,皆知昔日洪顺堂忠义,与今日罗四海之致公堂,天渊之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洪门道义安在?歃血为盟,同生共死,今又何存?!”

“不过一窝盘剥同族、吮吸骨血之虫!”

“我这一生,杀人如麻!但是心中旗号不倒!反清复明之心未死!然今日,”

梁伯胸膛起伏,字字千钧,

“所反之清,乃洋人之清!所复之明,乃我炎黄子孙万世之荣光!”

“今日,我梁文德,以金门致公堂之名,以秉公堂之义,于此立旗!所诛者,正是此等数典忘祖、勾结洋夷、残害同胞之败类!”

他冷眼扫过台下矿工与罗部旧属:“你们!日日于矿穴中刨食,真当自己是淘金客?以为能衣锦还乡?你们!日日揸枪操兵,受致公堂人血供养,真当自己可以霸山为王?得享富贵?”

梁伯一声冷笑,悲凉刺骨,

“痴心妄想!你们不过是罗四海那老狗圈养的猪猡!是美国佬汉森眼中耗尽的材薪!”

台下哗然,私语如潮。

罗部旧属惶惑不安,矿工们眼中则泛起深藏的痛楚。

“罗四海,这致公堂香主,口称洪门兄弟,背地里贩烟土、卖妹仔,无恶不作!”

“他发你们枪粮,所图为何?是驱你们以血肉之躯,填塞洋人枪炮!是煽你们作乱,挑衅鬼佬官府!你们或有人知,操你们这些兵,是想霸呢个淘金镇!”

梁伯目光如电,直刺人心:“来!试问你们,你们衣食皆赖外运。纵使打下此镇,纵使烹人为食,顶得几耐?半年?一年?仲发国中之国的梦?!”

“大清南疆海疆,几成洋人囊中之物!朝廷水师尚不能挡其炮舰,尔等血肉之躯,点能抵挡?!”

“你们以为,致公堂训你们操枪,是为强身?是为保家卫国?”

“狗屁不通!其心险恶,想操到你们做美国佬鹰犬!是揾你们帮汉森条毒蛇做嘢,同英国佬作对!等罗四海同美国佬坐收渔利!”

“罗四海与汉森,蛇鼠一窝!一个贩军火,一个运烟土!欲搅乱这卑诗全省,化此地为其销金窟!”

“其心当诛!欲使我等华人,成其窃取疆土之炮灰!吮吸膏血之器具!”

“此地致公堂分舵,早非当年忠义洪门!它喝人血!啖人肉!视同胞如猪狗,肆意屠戮!”

“我梁文德,自旧金山来!率兄弟至此,非为杀人越货,抢夺地盘!”

“我等是为救人!救你们这些被罗四海、汉森蒙蔽的手足!是为那枉死的冤魂,讨一个血债血偿的公道!”

“第二条路,说与你们知!”

“留下!就困死在这巴克维尔!困在这口淘金热将熄、只剩残渣余沥的破锅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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