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门打开，一位高个子女人站在门框处，轻轻冲于果招招手，“请进吧，我在猫眼里观察你有一会儿了。”
一股缓缓飘散的烟熏味混杂着柑橘的浓香冲进鼻腔，于果感到有些无可奈何，但好在有刺鼻的油漆味衬托，这香薰的气味似乎也变得好接受很多。
于果有些尴尬地笑笑，“真是不好意思，您平时习惯安静吧，是不是打扰到您了？”
向前迈一步，反手轻轻将门关上。
“不会的。不用换鞋，今天起得晚，我还没扫地。”女人转身从阳台的柜子里取出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放在客厅的桌子上。
于果默默打量她，女人似乎除了脸上的皱纹和头上的几缕银丝，其他都还是梦中的模样。
高领白毛衣，黑色珊瑚绒阔脱裤，不管是走路还是坐下，她脊背都挺得笔直，举手投足间透露出书卷气。
这样的人，也会在猫眼里偷偷观察别人吗？
“您很喜欢香薰？”于果目光所及之处都亮着橘黄色的烛光。
“在楼道里你也闻到了，对面的油漆味有多重，我是为了掩盖气味。”
这回答好像也合理。
看到于果还站在门口，女人莞尔一笑，“不准备把花给我吗？”
“哦，对，我这次来就是想采访一下退休教师们的多彩生活。”于果连忙将手里的康乃馨递给女人，“您家装修是欧式风格？太好看了，我从小就喜欢木地板。”
“是的。我爱人走得早，儿子在别的城市定居。没人管我，这屋子我就独立设计，全凭自己心意。”
女人说着沏起茶，“枇杷雪梨茶，里面放了罗汉果和胖大海，年轻时养了职业病，每天都离不开这个。”
于果一边说着一边走向电视旁的展陈柜，“程老师，您年轻时获得了这么多奖杯，可以讲几句心得吗？
采访内容我们会记录在校园公众号的期刊上，相信可以让学生们感受到榜样的力量。”
程老师倒茶的动作顿了顿，眼神中露出一抹难言的情绪。
“我啊，还真不算是什么榜样。”
“为什么这么说？”于果集中注意力。
“那些奖杯本不属于我，没有他，就没有后来的我。”程老师将刚倒好的茶水放在桌上，没有立刻端起来品尝。
“他？”于果心跳加快，“他是谁？”
女人坐在棕红色的皮质沙发上，表情像在思考什么，迟迟没有开口。
于果很有眼色，她也在另一侧坐好，耐心等待。
“你也该听说了，那年的地震吧。”
“嗯嗯。”于果点头。
“ 我被水泥砖压在墙下面，靠一颗苹果活了下来。这苹果，其实是班里一个常年被忽视的学生送给我的教师节礼物。
而这礼物，也和他一样，是最先被我忽视的。
被救出后，我像是重生一般，我看到了以前的自己是多么爱慕虚荣。
不过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办法吃苹果，不知为何，身体总会过敏。
每每回忆起那段经历，心中还是无比愧疚。
于是那时的我发誓，要做一个真正可以让人尊重的老师，平等地照顾到每一位学生。
可即便后来已经获得了很多奖杯，心中的惭愧和痛苦仍然不能缓解一分一毫。”
程老师说着，眼角湿润起来。
“所以啊，你说榜样的力量，我愧不敢当呐。”
于果从口袋取出餐巾纸，递给面前的女人。
“也许，他从未怪过您呢。您好好生活，不就是对他来说最好的感谢吗？”
程老师听到这话抹掉眼泪苦笑道，“看你说的，怎么和他语气这么像。你也是个善良的姑娘吧。可正因为如此我才很难跨过这个坎儿。”
看到程老师心中对于阿遥的惦记，于果对她的好感度有些提升。
“我是说真的，您不用愧疚，我向您保证！”于果握住女人的手，发觉她一直在微微颤抖着，“只要您能平平安安，这就是他最大的心愿。”
“程老师，我们拍张合影吧，文案里要配插图的。”于果本身要传达的话已经完成，不过让阿遥看到照片他一定会更加安心。
“你等我一下，照相得笑起来才上镜。”程老师走到梳妆台前补一个淡妆，调整情绪，配合于果的采访工作。
于果刚举起手机准备按快门，程老师忽然又起身朝卧室走去，没过一会儿，手上多出一个粉色蝴蝶结发卡。
“你的刘海儿都乱了，我帮你别上去，这样好看。”程老师说着用小梳子帮于果理好发型，“这是我亲手做的发卡，你戴着很合适，难得有人陪我说话，这个就送给你作为礼物吧。”
“以后有时间，我一定还来看您。”于果心怀感激收起发卡，起身告别，临出门前问出了心里最后一个困惑。
“对了，您对门的油漆味这么重已经影响到生活，都是同事，没有想过找高主任聊聊吗？”
程老师面色一顿，“人家家的事，不归我管。好了，你该去上课了。”
房门关上时，于果还有些懵，她盯着403房门号，叹了口气。
“时间确实不早了，也许下次再找机会问吧。”于果心想着往楼梯下走去。
下一秒，跨出的脚悬停在空中，头发花白的男人背对着于果端坐在轮椅上，“高主任，怎么跑到3楼楼道里来了？”
于果退回4楼，去敲401的门，这次却无人应声，“那护工去哪了？”
“不在家里，应该就在楼下了吧？”于果不自觉地放轻脚步，从包里抓出一把糯米，将首饰盒抱在怀中。
她顺着墙往下走，经过楼层的转弯处时还是忍不住朝高主任的正脸看去。
男人双眼似乎有很严重的斜视，明明脸正对着于果，可眼珠子却死死盯着他的左侧。
于果心里发毛，就在她正要加速向楼下走去时，男人的眼睛动了！
他的眼睛一大一小，右边高左边低，右边的瞳孔阴森沉静，左边的瞳孔却只有针眼般大小。
他的脸依然朝向正前方，眼睛却不自然地抽动着，缓缓将视线定格在于果身上。
生长着老年斑的双手用力转动两侧的轮子，轮椅冲着于果的位置靠近。
汗毛倒立，于果脑子嗡的一声，转身撒丫子往下冲。
身后轮子咯在台阶上的声音追逐着她的脚步，于果的速度越来越快，可和男人的距离却越来越近。
再一次转弯时于果猛地向后甩出糯米，可似乎这并没有伤害到男人。
心里被阴寒占据，于果脸色煞白。
他是人。
户外的阳光投进一层的楼梯出口，可惜只能照亮两三米，就被黑暗吞噬殆尽。
将怀里的首饰盒狠狠砸向身后的男人，于果双脚蹬地，奋力扑倒在阳光里。
落地的瞬间她迅速翻过身，正看到男人从轮椅上借力朝前扑来。
空中的首饰盒砸中他的脑门，使他滚落在地。
于果站起身，脚步不停直奔家属院大门口。
停车场的后视镜里映照着她飞奔的身影，和她身后一个仅靠双臂也可以快速移动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