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苏哲那三条看似能抵挡千军万马的规矩,在某种生物面前,效果约等于无。
这种生物,叫作“执着的女人”。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苏府的大门,几乎成了柳月卿的专属打卡点。
第一天,她换了一身端庄的紫色罗裙,带来的拜礼是“探讨医理”的诚意——一套绝版的《千金要方》宋刻孤本。
苏福隔着门缝,露出一双清澈又愚蠢的眼睛,面无表情地复述:“柳姑娘,我家老爷说了,他最近只看图画本,对文字过敏。另外,探讨医理不在服务范围内,请回吧。”
柳月卿:“……”
文字过敏?
你家老爷是穿越来的原始人吗?
第二天,她改变策略,认为苏哲是个财迷。
于是她带了一箱东海明珠,珠光宝气,差点闪瞎了苏福的眼。
苏福艰难地从珠光中移开视线,吞了口唾沫,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死人脸:“柳姑娘,我家老爷说了,他的规矩是‘丰厚酬劳’,不是‘无故受贿’。您这不挂号就送礼,属于商业贿赂,流程不对,请回吧。”
柳月卿:“……”
我这是贿赂?
我这是在表达敬意!
你家老爷是不是有什么被害妄想症?
第三天,柳月卿彻底豁出去了。
她听闻苏哲是从外地来的,或许好美食这一口。
于是她让自家酒楼的名厨,做了一整套的顶级席面,用食盒装着,香飘十里。
这一次,苏福连门都没开,直接隔着门板喊话:“柳姑娘,心意领了!我家老爷正在减肥,只吃水煮菜,您的美意他心领了,肚子无福消受,请回吧!”
马车里,柳月卿捏着手里的丝帕,几乎要把它拧出水来。
减肥?
一个大男人减什么肥?
你家老爷是准备参加汴京超模大赛吗?
三次拜访,三次败北。
每一次的理由都荒诞到让人想用拳头和他进行物理层面的“医理探讨”。
柳月卿坐在回府的马车上,胸口起伏,小脸气得通红。
但渐渐地,这股气恼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强烈的困惑和好奇。
这个苏哲,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他拒绝了孤本,说明他可能不图名;
他拒绝了明珠,说明他可能不贪财;
他拒绝了美食,说明他似乎也不好享乐。
可他明明立下了“无丰厚酬劳不治”的规矩,又在新宅里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这个男人,浑身都充满了矛盾,像一个被迷雾包裹的谜团。
他越是拒绝,柳月卿就越是觉得,他那些看似荒唐的借口背后,隐藏着一个她必须弄明白的秘密。
“小姐,咱们……明天还来吗?”婢女小声问道。
柳月卿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她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身后那座在夕阳下显得格外高冷的苏府,嘴角勾起一抹倔强的弧度。
“不来了。”
“啊?”
“从明天起,换个玩法。”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不让我从门里进去了解他,那我就在门外,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与此同时,苏府后院。
苏哲正舒舒服服地躺在特制的逍遥椅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听着苏福的“每日舆情汇报”。
“……所以,那个柳氏今天送了一桌子菜,又被你用‘减肥’的借口给怼回去了?”苏哲闭着眼睛,嘴里叼着一根牙签,优哉游哉地问道。
“是的,老爷。”苏福一脸“我做得好吧快夸我”的表情,“小的严格按照您的吩咐,把‘流程’二字刻在了脑门上!她连咱们家的大门都没摸到!”
“干得不错。”苏哲满意地点了点头。
“老爷,不过小的有点担心,”苏福挠了挠头,“咱们这么次次拒绝济世堂的大小姐,会不会把她得罪死了?我听说,济世堂的药行遍布大江南北,咱们以后万一……”
“怕什么。”苏哲把牙签一吐,坐起身来,神情变得高深莫测,“你以为我是在拒绝她吗?”
“难道不是吗?”
“肤浅了不是?”苏哲敲了敲苏福的脑袋,“我这是在给她做‘压力测试’和‘粉丝提纯’。你看,一般的路人粉,被拒个一两次,早就掉头走了。只有她这种好奇心爆棚,求知欲旺盛的‘铁粉’,才会锲而不舍。”
他顿了顿,用一种看透一切的语气说道:“她现在就像一个产品经理,疯狂地想搞清楚我这个‘爆款应用’的底层逻辑。而我,作为开发者,在没有申请到足够专利保护之前,当然要对她严防死守。懂了吗?”
苏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虽然每个字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就跟天书一样。
但他牢牢记住了一点:老爷做的,都是对的!
苏哲重新躺下,心里却在暗自盘算。
这个柳月卿,确实是个巨大的麻烦源。
她太聪明了,对医学的嗅觉也太敏锐。
自己那些领先一千年的技术,在她眼里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想藏都藏不住。
被她这么死缠烂打下去,迟早要出问题。
“看来,光靠堵是不行了……”苏哲喃喃自语,“得想个办法,让她自己觉得‘索然无味’才行。”
然而,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柳月卿已经不打算跟他玩“敲门”这个游戏了。
她,要掀桌子了。
济世堂,内堂书房。
这里是整个汴京城医药情报的交汇中心。
柳月卿一改往日里温婉可人的形象,此刻她俏脸紧绷,眼神锐利,颇有几分女中诸葛的运筹帷幄之势。
她的面前,站着济世堂的三位核心管事。
“从今天起,你们放下手头所有的次要事务,集中所有的人力物力,给我查一个人。”柳月卿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三位管事躬身听令。
“第一,”柳月卿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张管事,你负责我们济世堂以及所有有生意往来的药铺,给我盯紧了。我要知道苏哲,以及他那个叫苏福的管家,最近一个月内,买过哪些药材,哪怕是一钱甘草,一两黄连,我都要详细的记录。尤其是那些用量大、用途偏的,要作为重点上报。”
“是,小姐!”
“第二,”她看向另一位干瘦的管事,“刘管事,你路子广,跟城里那些三教九流都熟。你去给我查,查他最近都采购了哪些‘非药材’的东西。铁匠铺的、绣坊的、杂货铺的、酒坊的……任何他买过的‘古怪玩意儿’,比如特殊打造的铁器,极细的丝线,最烈的白酒,我都要清单和样品!”
“遵命,小姐!”
“第三,”她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位最年长的管事身上,“孙管事,你人脉最广,与各家府邸的后院都有交情。你去给我办两件事。一,把他挂牌子以来,所有拒绝过的求医者的名单和病症给我整理出来。二,想办法,不惜代价,去打听那个被他治好的张木匠,和工部员外郎公子的详细情况,越详细越好!我要知道,他们治疗后的效果!”
三位管事听完,脸上都露出了震惊之色。
小姐这是要……把那个苏神医扒个底朝天啊!
这阵仗,比查抄一个贪官污吏还要严密。
“记住,”柳月卿最后补充道,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们不是在监视,更不是在寻仇。我们是在……做学问。我要通过这些蛛丝马迹,拼凑出他那套‘医术’的真正面貌。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三位管事齐声应道,随即领命而去。
一场由济世堂千金亲自领导,针对汴京头号网红神医的“大数据用户画像”工程,就此悄然启动。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苏哲依旧过着他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退休生活。
他不知道,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以他为中心,悄然撒开。
无数条信息,如涓涓细流,从汴京城的四面八方,汇入济世堂这片深不见底的湖泊。
柳月卿的书房里,原本用来摆放珍稀药材的架子上,此刻摆满了各种奇怪的东西。
有被反复煅烧过、又被打磨得锃亮的绣花针;
有在烈酒里浸泡了数日的蚕丝,细韧得不可思议;
有几把造型古怪的铁钳子,是刘管事花高价从当初那个铁匠手里买来的同款;
还有一坛子苏哲府上常备的那种、能点得着的“头锅烈酒”。
另一边,厚厚的一沓纸张上,记录着密密麻麻的信息。
【采购清单】:
烈酒,五十斤。
细蚕丝,三两。
绣花针,各式粗细一百枚。
细白麻布,二十匹。
猪鬃,半斤。
(注:用途不明,难道他家老爷还亲自刷锅?)
【拒诊名单】:
刘氏钱庄主事,病症:失眠多梦,心悸不宁。
(苏府回绝理由:非外科范畴。)
国子监管事,病症:风寒发热,上吐下泻。
(苏府回绝理由:非外科范畴。)
李员外,病症:痛风发作,关节红肿。
(苏府回绝理由:非外科范畴。)
……
柳月卿看着这些情报,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她将那些奇怪的证物一一摆在桌上,大脑飞速运转,将那晚在窗外窥见的惊心动魄的一幕,与眼前这些零碎的线索进行拼接、重组。
烈酒、沸水煮过的麻布、火上煅烧的针……这一切,都指向了那晚他口中反复强调的“干净”!
他似乎在用这些东西,驱除某种肉眼看不见的“污秽”!
这,就是他所谓的“清创”的本质吗?
细韧的蚕丝,对应的是缝合伤口。
那几把古怪的铁钳子,对应的是夹住血管的“止血”。
而那份长长的拒诊名单,则清晰地勾勒出了他那“外科范畴”的边界——他只处理可见的、物理性的损伤,对于那些内科的、功能性的病症,他一概不碰。
这哪里是狂妄?
这分明是一种极致的严谨和专注!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份关于“张木匠”和“王公子”的最终调查报告上。
报告里,详细描述了张木匠术后,苏哲如何要求其家人用烈酒擦拭伤口,用煮过的布包扎,甚至口服磨碎的柳树皮粉末……
柳月卿看到“柳树皮”三个字时,瞳孔猛地一缩!
《神农本草经》有云:柳,味苦,性寒,主治风热……可从未有过止痛消炎的明确记载!
但他偏偏用了,而且效果显着!
一瞬间,无数的线索在她脑海中串联、碰撞、炸裂开来!
她猛地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嘴里喃喃自语:
“他不是在治‘病’,他是在‘修理’人……”
“清创、止血、缝合、消炎……这不是一套医术,这是一套……流程!一套标准化的、可重复的、严密的……操作流程!”
“他的规矩,看似贪财懒散,实则都是为了保证这个流程的顺利执行!预约是为了术前准备,高额酬劳是为了筛选掉无法承担术后高昂护理成本的病人,而专精外科,更是为了将这套流程的效果最大化!”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这一刻,柳月卿感觉自己仿佛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门后,是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建立在绝对理性和精密技术之上的医学殿堂。
而苏哲,就是那个孤零零站在殿堂门口的守门人。
他不是什么狂徒,也不是什么骗子。
他是一个……开创者。
柳月卿拿起那根被她视若珍宝的、处理过的绣花针,烛光下,针尖闪烁着冰冷而理性的光辉。
她心中的那点不甘和恼怒,早已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以及一种……近乎狂热的,想要成为他“同道中人”的渴望。
“苏哲……”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燃起了前所未有的火焰,“你这个家伙,到底藏着多少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