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整个武安侯府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白日里那块有毒桂花糕带来的阴霾,并未完全消散。尽管苏哲表现得云淡风轻,甚至还开玩笑说明天要换一家“百年老字号”继续下午茶,但府邸内的气氛,却不自觉地紧绷了许多。护院的巡逻班次加密了一倍,连铁牛这个护卫统领都亲自下场,像一尊移动的铁塔,绕着主院一圈又一圈地溜达,锐利的眼神扫过每一个角落,仿佛能从空气中揪出几个不轨之徒来。
书房里,烛火通明。
苏哲斜斜地靠在自己的专属“逍遥椅”上,手里捧着一卷不知从哪儿淘来的闲书,看得有一搭没一搭。柳盈则坐在一旁,纤纤玉指捻着针线,正在为一件尚未成型的婴儿小衣添上精致的云纹刺绣。她的动作很专注,但时不时飘向苏哲的眼神,却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我说盈儿啊,”苏哲忽然放下书卷,懒洋洋地开口,“你别老拿那种‘我家夫君是不是被人吓傻了’的眼神看我,行不行?你夫君我,心理素质过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区区一块加了‘料’的桂花糕,顶多算饭后甜点,不占肚子的。”
柳盈停下手中的活计,白了他一眼,那清冷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嗔怪:“侯爷还有心思说笑。对方的刀子都快递到嘴边了,若不是我留了个心眼……”
“是是是,我家盈儿的功劳。”苏哲立刻举手作投降状,嬉皮笑脸地凑过去,“所以啊,有你这位大神坐镇后方,我这个甩手掌柜才能高枕无忧嘛。”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指,想去捏捏柳盈那因担忧而微蹙的眉头。
柳盈俏脸微微一红,轻轻拍开他的手,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一抹弧度。她知道,苏哲是在用他独特的方式安抚自己,驱散府里的紧张空气。
就在这片刻的温馨之中,门外传来了管家苏福略带急促的脚步声。
“侯爷,工部的王侍郎和将作监的赵少监前来拜访,说是……有急事。”
苏哲和柳盈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
这都什么时辰了?王臻那个严谨务实的老学究,一向最守规矩,怎么会深夜造访?还带着他那个技术宅赵德?
“请他们到前厅。”苏哲坐直了身子,脸上的戏谑收敛了几分。
片刻之后,前厅里。
苏哲刚一踏入,就被眼前的一幕给逗乐了。
工部侍郎王臻正襟危坐,一脸的凝重与歉意,显然对于深夜打扰感到十分过意不去。而在他旁边,将作监少监赵德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这位“钢铁直男”顶着一头乱糟糟、仿佛被狂风蹂躏过的头发,活像个被掏空的鸟窝。两只眼睛布满血丝,眼圈黑得深邃,几乎能跟传说中的包大人一较高下。他身上的官服更是皱得不成样子,那褶子多得,苏哲毫不怀疑能轻松夹死几只误入其中的苍蝇。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我已沉迷研究,三天三夜没合眼”的独特气质。
“王大人,赵少监,”苏哲笑着拱了拱手,“二位这是夜观天象,发现我苏府上空有紫气东来,特来拜会神仙的吗?看赵少监这仙风道骨的模样,莫不是已经快要羽化飞升了?”
王臻老脸一红,连忙起身作揖,苦笑道:“侯爷说笑了。深夜叨扰,实乃万不得已,还望侯爷恕罪。”
赵德也猛地站了起来,因为起得太急,身子晃了一下,差点一头栽倒。他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但因为太过激动,标志性的口吃又犯了:“侯…侯爷……我…我…那个枪……它…它不行了!”
“噗——”苏哲刚端起丫鬟送上的茶,闻言差点一口喷出来。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赵德,眼神里充满了关切和一丝古怪的同情:“赵少监,有病得治,千万不要讳疾忌医啊。虽然你还年轻,但这种事关乎一生幸福,不能大意。放心,我这里别的没有,专治各种疑难杂症的方子还是有几个的。保证药到病除,让你重振雄风!”
王臻在一旁听得是目瞪口呆,半天才反应过来苏哲会错意了,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尴尬地直咳嗽:“咳咳!侯爷,您……您误会了!赵德他不是说自己,他说的是……是神机营的新火枪!”
“哦?火枪不行了?”苏哲恍然大悟,随即一本正经地看向赵德,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哎,我就说嘛,凡事要节制。你就算再喜欢那火枪,也不能日夜操劳,把它给玩坏了啊。”
赵德急得满头大汗,连连摆手,总算把舌头捋直了:“不…不是的,侯爷!是…是那‘倒头就睡枪’的机头!机头里的弹片!”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个燧发枪的击发机件,旁边还放着几片弯曲的钢片。
赵德拿起其中一片钢片,递到苏哲面前,神情沮丧得像个没要到糖吃的孩子:“侯爷您看,这弹片,我们用的是最好的苏氏钢,按照您教的法子淬火锻造,刚开始的时候,弹力十足,‘啪嗒’一下,力道又快又猛,打出的火星又大又亮。”
他用手比划着,模仿着击锤的动作,嘴里还配着音效:“可是……可是用不了多久,大概反复扳动个十来次,这弹片就跟……就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了,没劲儿了!‘啪嗒’变成了‘啪…嗒…’,软绵绵的,有时候连火星都打不出来。”
“我们试了各种法子,”王臻在一旁补充道,眉头紧锁,“加厚了钢片,调整了淬火的火候,甚至换了好几种不同的钢材配比,结果都一样。这东西就像中了邪,用着用着就‘乏了’。”
苏哲接过那片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钢片,用手指轻轻一掰,果然,那钢片只是微微抵抗了一下,就顺从地弯了下去,丝毫没有应有的回弹力。
他瞬间就明白了。
这不就是典型的金属疲劳吗?
在现代,这是一个基础到不能再基础的材料学概念。但在大宋朝,对于王臻和赵德这两位顶级的技术官僚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无法理解的“玄学”问题。他们能想到的,只有材质、厚度和热处理,却无法理解材料在反复的应力循环下,内部微观结构会发生不可逆转的变化,最终导致性能衰退。
看着赵德那张写满了“为什么会这样”和“我好菜啊”的绝望脸庞,苏哲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高深地说道:“这个问题嘛,其实很简单。你们把这钢片,当成一个人来看就明白了。”
“当成人?”王臻和赵德都愣住了,满脸的问号。
“对,就是人。”苏哲翘起二郎腿,慢悠悠地呷了口茶,“你让一个人,不停地在同一个地方来回折返跑,不让他休息,跑个百八十趟,他会不会累?会不会腿软?会不会最后直接躺地上不干了?”
“这……自然是会的。”王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不就结了。”苏哲一拍大腿,“这钢片也一样。你们让它在同一个位置,一遍又一遍地弯曲、复位,它也会‘累’的。我给这种现象起了个名字,叫‘金属疲劳综合征’,简称‘金疲劳’。得了这病,就跟人加班加多了似的,浑身乏力,提不起劲儿,最后就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金…金属疲劳?”赵德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闻所未闻的词汇,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一丝敬畏。虽然完全听不懂,但感觉好厉害的样子。
苏哲看着他那呆萌的样子,也不再卖关子,笑道:“病因找到了,那就要对症下药。既然让它在同一个地方反复运动会累,那我们换个法子,不让它这么累不就行了?”
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对苏福道:“取笔墨纸砚来。”
很快,笔墨备好。
苏哲提笔在手,先是在纸上画出了他们现在用的那种类似弓片的板状弹簧。
“你们看,现在的这个,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弯曲的这个点上,是典型的‘一个人干活,全公司围观’,它不累死谁累死?”
说完,他笔锋一转,在旁边画出了一个全新的东西——一个由连续螺旋线条构成的、立体圆柱形的草图。
正是现代机械中最常见的螺旋弹簧。
“看这个。”苏哲用笔尖点了点草图,“我管它叫‘螺旋弹簧’。你们看,当它受力的时候,不是某一个点在变形,而是整个‘身子’都在均匀地扭转和分担力量。这就好比,原来的活儿是一个人干,现在变成了一个团队在干,每个人都出一点力,自然就不容易累了。”
他画得潦草,甚至比例都有点失调,但在王臻和赵德眼中,这几根简单的线条,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散发着智慧的光芒。
王臻凑上前,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张草图,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均匀分担力量……团队……妙啊,实在是妙啊!”他虽然不是一线工匠,但作为工部侍郎,这点工程原理还是能看懂的。这种设计思路,完全是颠覆性的!
而赵德,则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了天灵盖。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螺旋弹簧的草图,双眼瞪得溜圆,血丝仿佛都要燃烧起来。他那颗被“弹片乏力”问题折磨得快要爆炸的大脑,在这一瞬间,被这根小小的螺旋线彻底点燃了!
对啊!为什么一定要是片状的?为什么不能是这种“拧成一股绳”的样式?把钢条拉成细丝,再将细丝绕成这个形状……力量沿着整根钢丝传递,每一处都只承受极小的一部分形变……
“天才……天才啊!”赵德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连口吃都忘了,声音洪亮得吓人,“侯爷!您…您简直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不,是鲁班先师转世啊!我…我怎么就没想到!我怎么就这么笨啊!”
他一把从苏哲手里夺过那张还带着墨香的草图,像是饿了三天的野狗看到了喷香的肉包子,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眼神狂热得让苏哲都有些发毛。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赵德忽然大吼一声,转身就往外冲,“王大人,侯爷,学生告辞!我得马上回去!拉丝!绕圈!淬火!我要让它今晚就给我‘螺旋’起来!”
他跑得太急,差点一头撞在门框上,幸好被反应过来的王臻一把拉住。
“你这浑小子,疯疯癫癫的像什么样子!”王臻又好气又好笑地骂了一句,然后连忙再次向苏哲深深一揖,“侯爷,这……赵德他就是这个痴迷技术的性子,您千万别见怪。今日得您一言点拨,胜过我等百日钻研,大恩不言谢!我这就带他回去,不打扰侯爷休息了!”
说完,他拽着兀自沉浸在狂喜中、嘴里还不停念叨着“螺旋”、“分担”的赵德,几乎是拖着他离开了前厅。
看着两人匆匆离去的背影,苏哲笑着摇了摇头,端起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
窗外,夜更深了。
外面的风雨再大,只要家里的灯还亮着,就没什么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