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终于恋恋不舍地沉下西山,天际最后一抹残红也被翻涌上来的青灰色云层吞噬。白日的炙热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凉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预示着山雨欲来。
祠堂前的广场上,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毕竟,看他人的屈辱,固然能带来一丝卑劣的快意或麻木的慰藉,但站久了也会累,看久了也会乏。更何况,主角是一个已经失势、似乎永无翻身之日的“废物”,这份热闹,便显得廉价而索然无味。
只有林尘,依旧如同石雕般,跪在那块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
膝盖从最初的刺痛,到后来的麻木,再到此刻仿佛有无数根钢针顺着骨头缝往骨髓里钻的酸胀剧痛,这漫长的过程,几乎耗尽了他体力。汗水浸透的衣衫被晚风一吹,紧贴在皮肤上,带来阵阵寒意,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嘴唇干裂,喉咙里像是堵着一把沙子,火辣辣地疼。
林峰等人并未一直守着他。在确认林尘不敢、也无法反抗之后,林峰便带着心腹去了附近的偏厅休息,只留下林浩等两人,远远地坐在祠堂门口的廊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时不时投来监视的目光,确保林尘没有偷奸耍滑。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府邸各处陆续亮起了灯火,唯独祠堂前这片区域,只有廊下悬挂的两盏气死风灯,散发出昏黄而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地方。林尘跪在光影交界处的黑暗中,身影被拉得扭曲而模糊,仿佛随时会被周围的黑暗吞噬。
“咔嚓——”
一道刺眼的闪电撕裂了墨黑的夜幕,短暂的惨白光芒照亮了林尘毫无血色的脸,和他那双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眸子。紧接着,闷雷滚滚而来,如同巨兽在天际咆哮。
豆大的雨点,先是稀疏地、试探性地砸落,打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清脆声响。随即,雨势骤然变大,转眼间便连成了线,织成了密不透风的雨幕,哗啦啦地倾泻而下,天地间一片混沌。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灌在林尘身上。瞬间,他便从头到脚湿透,头发紧贴在额头脸颊,雨水顺着发梢、鼻尖、下巴不断流淌。单薄的衣衫紧紧裹住身体,勾勒出少年略显单薄却异常挺拔的脊梁。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皮肤,直刺筋骨,让他原本就因久跪而僵硬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关格格作响。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而扭曲,只有那昏黄的灯笼光晕,在雨幕中化开成一团不真实的晕染。然而,视觉的受阻,却仿佛锐化了其他的感官。雨点砸落在瓦片、青石、树叶上的各种声音,混杂着风声雷声,变得异常清晰。尤其是……
廊檐下,传来了林峰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这风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这雨下得可真不小!浩子,去,弄壶热酒来,再切点酱肉,这鬼天气,正好驱驱寒。”
“好嘞,峰哥您稍等!”林浩谄媚地应了一声,脚步声匆匆远去。
不一会儿,酒肉的香气便隐隐约约地从廊下飘来,混合着雨水的土腥气,形成一种奇异而残酷的对比。林尘跪在冰冷的暴雨中,饥寒交迫,而那象征着一丝温暖和满足的气息,却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他闭上眼睛,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运转体内那丝微弱得可怜的灵力来抵御寒意。但丹田气海如同干涸的沙漠,那点灵力游丝般细小,在如此狂暴的寒意侵袭下,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意识开始有些模糊,身体摇摇欲坠,全凭一股不屈的意志在强行支撑。
不能倒下去!倒下去,就真的输了,就正合了那些人的意!
就在这时,林峰似乎喝了几杯热酒,话也多了起来,正和留下来的另一个心腹低声交谈。风雨声虽大,但一些断续的词语,还是顺着风,清晰地钻入了林尘的耳朵。
“……哼,算是这小子骨头硬,跪了这大半日,竟一声不吭。”
“峰哥您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一个废人罢了,让他跪着,不过是杀鸡儆猴,让其他人也看看,跟大长老一脉作对的下场。”
“作对?他也配!”林峰嗤笑一声,语气带着浓浓的不屑,“若不是他爹娘当初……哼,这林家,哪有他们这一支说话的份!”
提到“爹娘”二字,林尘紧闭的眼睫猛地一颤,如同被毒蜂蜇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连身体的颤抖都似乎暂时停止了,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了那双被雨水模糊的耳朵上。
那心腹似乎也很好奇,压低声音问:“峰哥,听说他爹林浩然当年,可是咱们林家百年不遇的天才,年纪轻轻就……怎么就突然陨落在秘境里了?真是意外?”
廊下沉默了片刻,只有雨声哗啦。林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父母陨落的真相,一直是他心中最大的痛和谜团,家族对外只宣称是探索秘境遭遇不测,但其中细节,讳莫如深。
终于,林峰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酒意,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得意和轻蔑,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却又令人快意的陈年旧事:
“意外?哼,算是吧……不过,”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刺入林尘的耳中,“他那爹娘当年……风头太盛,不知进退,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哼,也算他们识相,死得是时候,省了不少麻烦……不然,你以为他们这一支,能仅仅只是现在这般光景?”
“轰隆——!”
又一道惊雷炸响,但这一次,雷声仿佛不是在天空,而是在林尘的脑海里猛然爆开!震得他神魂俱颤,耳中嗡嗡作响,整个世界的声音都瞬间远去。
“死得是时候……省了不少麻烦……”
“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这两句话,如同梦魇的呓语,又如同地狱的丧钟,在他脑海中疯狂回荡、撞击!
原来……不是意外?!
父母的风头太盛,不知进退……得罪了人……所以,他们的死,是“识相”?是“省了麻烦”?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寒,从心脏最深处猛地炸开,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比这倾盆的冷雨还要刺骨千倍、万倍!原本因寒冷而颤抖的身体,此刻却诡异地停止了颤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僵直,一种被极致的震惊和愤怒冻结的僵直。
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燃烧!一股腥甜之气涌上喉咙,被他死死咽下。指甲早已深深抠进掌心的皮肉,鲜血混着雨水,沿着指缝无声滑落,滴在身下的积水中,晕开淡淡的红。
他一直以为,父母的死是天妒英才,是命运的残酷。他所有的恨意,大多集中在家族内部的世态炎凉、落井下石。他只想夺回尊严,重振父母一系的声威。
可直到此刻,这雨夜中随风飘来的一句充满恶意的闲话,却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撕开了掩盖在真相之上的厚重帷幕的一角!露出了其后隐藏的、更加黑暗、更加狰狞的冰山一角!
不是意外!
很可能……是谋杀!
是为了铲除障碍,是为了“省麻烦”!
是谁?!
那个“不该得罪的人”是谁?!
林峰知道多少?大长老是否参与其中?还是说,整个家族高层都心知肚明,却选择了默许甚至……合作?
无数的疑问,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巨大的悲痛、滔天的恨意、还有一种彻骨的冰冷,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雨水依旧无情地冲刷着他的身体,但他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的、足以冻结一切的杀意!
他猛地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狠狠拍打在脸上。透过模糊的雨幕,他死死盯住廊下那个谈笑风生的身影,目光如同两把淬了血、来自九幽地狱的冰刃!
林峰……
大长老……
还有那个隐藏在迷雾中的、真正的仇人……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嘶吼,在他胸腔内震荡,却最终没有冲破牙关,只是化作了更加深沉的沉默,和更加坚定的意志。
原来,他所承受的这一切屈辱,都不过是那场阴谋的余波。原来,他真正的敌人,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庞大、更加可怕。
但这并没有让他恐惧,反而像是一盆冰水,浇醒了他最后的一丝迷茫和软弱。
他不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跪。
他是替那蒙冤而死的父母跪在这冰冷刺骨的雨夜中!
他是替那被无情践踏的尊严和公正跪在这泥泞之地!
这冷雨,是苍天为他父母流下的泪吗?
不!
这分明是洗刷冤屈、淬炼复仇之刃的寒泉!
林尘缓缓地,重新低下了头。但这一次,他的脊梁挺得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笔直。那双隐藏在湿发下的眼睛里,所有的痛苦、迷茫、软弱都消失了,只剩下两种东西——如同万古寒冰般的冷静,和如同地狱烈焰般的仇恨。
冷雨孤影,少年跪在家族的祠堂之外,体内某种东西彻底死去,而另一种更加可怕、更加坚韧的东西,正在破壳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