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彻底沉了下去。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
咸阳通往骊山的官道上,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数十骑快马,如同一群暗夜中的幽灵,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这片黑暗中疾驰。
马蹄上,都包裹着厚厚的棉布。
马嘴上,都套着特制的笼头。
除了那撕裂夜风的呼啸,竟发不出半点多余的声响。
为首一人,身着最普通的黑色便服,却掩盖不住那与生俱来的,渊渟岳峙般的帝王气度。
正是大秦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始皇帝,嬴政!
他的身后,紧紧跟随着一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
那是黑冰台的统领,夏侯婴。
再往后,是二十名从黑冰台死士中,精挑细选出的,最顶尖的影密卫。
他们每一个人,都足以以一当百。
而今夜,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护卫这位帝国的君主,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说走就走的……秘密出巡。
嬴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那双在黑暗中,依旧亮得吓人的鹰目,却死死地盯着前方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巍峨的骊山轮廓。
他的心,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狂跳不止。
期待。
激动。
甚至,还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面对未知神迹的……紧张。
神龙睁眼!
李源的那句话,像一道魔咒,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亲眼见证那个时刻的到来!
很快。
当马队抵达那片早已被黑冰台围得如铁桶一般的禁区时。
早已等候在此的李源,快步迎了上来。
“臣,李源,恭迎陛下!”
“免礼。”
嬴政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他甚至没有多看李源一眼,目光便已经被那座在夜色中,如同巨兽之口般,缓缓升起的万斤玄铁闸门,彻底吸引。
当那扇巨大的闸门,彻底打开。
当那通往地底深处的,幽深而又漫长的阶梯,呈现在他的面前时。
嬴政的呼吸,陡然急促了半分。
他没有丝毫犹豫,大步流星地,便走了进去。
一股混杂着炙热、潮湿,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金属气息,扑面而来。
伴随着他一步步地深入。
那种奇异的,富有节奏的,低沉的轰鸣声,开始在他的耳边,逐渐变得清晰。
-
“陛下,这边请。”
李源在前方引路,声音平静而又沉稳。
然而,当嬴政真正走完那数百级的台阶,当他真正踏入这座被掏空的山腹,当这个完全超出了他想象极限的地下神国,第一次,以一种最粗暴,最原始,最震撼的方式,展现在他眼前时。
这位见惯了世间一切雄伟奇观的千古一帝,彻底地,被惊得呆立在了原地!
他的瞳孔,在一瞬间,不受控制地,放大到了极限!
入目所及,是数不清的,巨大的,缓缓转动的青铜齿轮。
是密如蛛网,遍布整个洞窟穹顶的,正在汩汩输送着高温蒸汽的,粗大的钢铁管道。
是不远处,那十几座如钢铁巨人般,正喷吐着熊熊烈焰的巨型高炉。
是那一声声,或沉重,或尖锐,或富有节奏的,此起彼伏的,机械的轰鸣!
热!
无比的炙热!
吵!
无比的嘈杂!
但这一切,在嬴政的眼中,非但不显得混乱,反而构成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充满了力量与秩序的……
暴力美学!
这是一种,完全迥异于六国宫殿那种精致与华美的,属于钢铁,属于火焰,属于力量本身的,最原始,也最震撼的美!
“陛下,这里是冶炼区,负责将矿石炼化为‘天工复合钢’。”
李源的声音,在嬴政的耳边响起。
嬴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依旧被那流淌在模具中,如同岩浆般的,闪耀着幽蓝色泽的钢水所吸引。
他看到了,属于一个全新时代的力量源泉。
“这边,是锻造区,配备了我们最新研发的蒸汽锻锤。”
李源继续引路。
嬴政的目光,又被那高高举起,再重重砸下的巨大铁锤所吸引。
每一次砸落,都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与一片飞溅的火星。
每一次砸落,都让脚下的大地为之颤抖。
在那巨锤之下,坚硬的钢锭,如同温顺的面团,被随心所欲地改变着形状。
嬴政的心脏,也跟着那锤击的节奏,狠狠地,收缩了一下。
他看到了,足以征服一切的,无坚不摧的力量。
嬴政的脚步越来越快。
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他穿过了精密加工区,看到了那些能将钢材打磨得如镜面般光滑的奇异车床。
他穿过了零件库,看到了那数以万计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如同艺术品般被分门别类,整齐码放的精密零件。
但他,都只是匆匆一瞥。
他心不在焉。
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只是铺垫。
都只是为了那个最终的,唯一的,让他魂牵梦萦的主角,所做的准备。
“李源。”
嬴政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急切。
“它……在哪里?”
他没有说出那个名字。
但李源,懂了。
李源的脸上,露出一丝早有预料的,自信的微笑。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默默地,转身,将嬴政引向了那座位于整个地宫最深处,戒备最森严,也最神圣的……
中央主工坊。
当那扇由夏侯婴的亲卫,亲自看守的,厚重无比的玄铁大门,在嬴政面前,发出沉闷的“吱呀”声,缓缓开启时。
-
嬴政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知道,他即将看到的,将是他这一生中,从未见过的,真正的……神迹!
门,开了。
与外面那喧嚣炙热的氛围不同。
主工坊内,很安静。
安静得,甚至能听到自己那狂乱的心跳声。
柔和而明亮的灯光,从穹顶的数十盏巨型蒸汽灯上,倾泻而下,将整个空间,照耀得亮如白昼。
而就在那片光明的正中央。
-
那个只存在于嬴政梦境与想象中的钢铁巨人,此刻,正静静地,无声地,耸立在那里。
两丈多高的,伟岸的身躯。
通体闪烁着深沉、冰冷的,属于“天工复合钢”的,幽蓝色金属寒光。
充满了肌肉感的,狂野而又流畅的,完美的杀戮线条。
它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一尊从太古神话中走出的,沉默的,战争之神。
当那尊两丈多高、静静耸立在灯火下的钢铁巨人,完整地呈现在嬴政面前时。
千古一帝的呼吸,为之一滞。
那一瞬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静止了。
空间,也仿佛凝固了。
他的眼中,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眼前这尊,充满了极致的暴力美学,散发着无穷无尽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压迫感的……
钢铁神魔!
他终于,亲眼见到了。
这尊,即将为他开疆拓土,为他踏平整个世界的……
不朽的神!
跟在嬴政身后的夏侯婴,也彻底被惊得呆立当场。
他手中的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剑,竟“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都毫无察觉。
许久。
嬴政才从那极致的,几乎让他窒息的震撼中,缓缓回过神来。
他的身体,因为过度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迈开了脚步。
一步。
又一步。
他缓缓地,向着那尊沉默的钢铁巨人,走了过去。
每走一步,他都能更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无形的,冰冷的,只属于绝对力量的恐怖威压。
他走到了巨人的脚下。
他抬起头,仰望着这尊足以让他都感到渺小的,伟大的造物。
他的眼中,充满了敬畏。
他的眼中,也充满了,孩童般最纯粹,也最狂热的,占有欲!
他伸出手。
他想要触摸一下。
触摸一下这冰冷的,坚硬的,代表着未来的,神魔的甲片。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闪烁着幽蓝色泽的冰冷钢铁时。
他却,迟疑了。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最本能的,对于一件完美得不似凡间之物的……敬畏与珍视。
他怕。
怕自己这凡人的指尖,会玷污了这件神之造物的……完美无瑕。
嬴政的手,在半空中,微微地颤抖着。
他的眼中,那股属于帝王的理智,正在与那股源自本能的狂热,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