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明山大概三十多岁,是个挺拔健硕的男子,虽是江湖中人,言行气度竟与朝中公卿无甚两样,被摄政王等一众权贵奉为座上宾,出入金银窟。他又禀性豪爽,上京城中无不赞他慷慨洒脱,心生敬服,除了,他定睛审视谁的时候。
廖鹰曾被他定睛瞧过,仍是她为傅溦出头,打了薛焱的那一日,明山上前分开了廖鹰与沈苑,那双眼瞳如鹰隼一般扫视一圈,恨不能将利爪死死嵌进人的血肉之中,看得周遭少年,连带着早已拜师的沈苑都不自觉退了半步,可廖鹰不惧,甚至用同样的眼神,瞪了回去。
明山却倏忽笑了,开口问她,“你看起来不像中原人?倒像是,西夜人。”
廖鹰素来不会回答陌生人不怀好意的问题,冷眼一抬,反口问道:“跟你有关系吗?”
明山“嚯”了一声,盛赞她道:“这么厉害,问问都不行?我叫明山,想知道小姐的名讳,可否?”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毕竟廖鹰作男子装扮,言辞作派又极尽强硬,无人瞧出她是女子,可明山张口便戏称她为小姐,显然是挑衅之意。
小鬼,你的把戏我一眼就看穿了。
廖鹰自然怒从心头起,抬手一拳就向明山挥打过去,明山的武功深不可测,廖鹰混迹江湖也不曾见过那么迅捷的出招,她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擒住了脖子。
力道并不大,明山显然没有伤害之意,可足以叫廖鹰挣脱不开,挣扎一次,明山便掐得更紧一分,廖鹰也知莽撞进攻脱不开身,便松下身子来,似是认命,态度软下来道:“我认输了,不敢了,你放开我吧。”
明山眉一挑,便要松手,却不料廖鹰趁着他放松的一瞬,拔下自己束发的簪朝着他的咽喉刺来,明山抬手接招,廖鹰却无意硬拼,闪身一躲,反握簪尖,掰开簪头,将簪中迷药扑了明山满脸。
明山满面白尘,却好似未受迷药影响,指着廖鹰哈哈大笑起来,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好姑娘,孺子可教。你随我学几年,我保管你能做当世第一高手,你跟不跟我走?”
这是廖鹰自恢复记忆以来,最不愿意回忆的部分,如果不是明山与三年前的那场杀戮密不可分,她宁可一辈子不要回想起他。
可若年少时,没有遇见他,没有拜他为师,那么她整段年少时光里,她将始终站在暗处,看着光下的人群聚散,所有人都要她温良谦逊,她茫然不知她本性里的桀骜与锋芒是应当被收敛还是被坚守,多半,会被舍弃掉的。
或是她的桀骜被她自己舍弃掉,或是因她的桀骜而被众人舍弃掉。
只有明山告诉她,武人的利剑,是用死者的血肉铸成的。人都杀完了,再说自己是纯良温厚的君子,未免太虚伪了,所以决意握剑的时候,唯一的念头就是杀人,什么正道邪道,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故而既算后来廖鹰弃刀执剑,也实在不是什么君子剑,仍旧是招招狠厉,奔着致人死地去刺的。廖鹰曾问过明山,为何要收自己为徒?毕竟她的师兄沈苑,是个十足的君子,与自己的性子大相径庭。若按同一个收徒准则,她和沈苑决计拜不上同一个师父。
明山答说,“我为王爷效力,自然要替他人情往来,沈家小郎有意亲厚,我不能拂这个面子。至于你。。。才是我想要的徒弟。”
廖鹰不解,“为什么?”
明山耸肩笑道:“你殴打武安王世子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他武功比不过你,你也半点不留手,可见是真心想打死他,而我武功远高过你,你不惜认输使诈,也要杀我。”
“这么纯粹的杀意和胜负心,我很欣赏。”
于大梁而言,明山委实算不上个好人,但于廖鹰而言,他的确是个好师父,言传身教,循循善诱,并且永远对她充满信心,诚如他所言的,要让她成为当世第一高手。
是以七年后的廖鹰敢单骑入鹤州救傅溦,敢随着大梁的暗卫入西夜探查敌情,仿佛再危险的事,也没有她不敢做的,明山从不会阻止,他当真觉得,他的爱徒,什么都能做成。
被薛焱退婚之时,廖鹰走到哪儿去,都能听到对她指指点点的声音,她心里想着懒得理这些人,却又忍不住支着耳朵去听,最终只能听得自己愈加心烦意乱,跑到明山在郊外买下的私宅里躲清净去。
“师父,我好烦,想砍人。” 廖鹰抱着怀中剑,坐在房门前的石阶上。
明山素来纵容廖鹰没大没小,自己也没什么为师的自觉,一屁股便坐在了廖鹰身侧,“可以啊,但是在上京不太方便,你跟我去西夜办差,想砍谁就砍谁。”
廖鹰转首望向明山,似有不舍,“你要去西夜了吗?”
明山仍是不以为意地笑着,“是啊,战事将起,我们这些暗卫也得去前线打探消息,目前正在选人,你要是想去,我把你名字添上?”
廖鹰眨眨眼睛,问道:“我也行吗?”
明山长腿一伸,宽大的手掌按上了廖鹰的肩,“怎么不行?论武功论智谋,你孤身入鹤州救回了护国公,这事怕连我都办不成,叫你去打探消息,我还觉得大材小用了,该封你个将军才对。”
廖鹰颇为无奈地撇撇嘴,“这不应当是朝廷机密吗?师父就这么告诉我,不怕二姐和王爷怪罪吗?”
明山施力拍了一把廖鹰的肩头,仰头大笑道:“用人不疑,王爷既然把选人的权力给了我,那自然我想选谁就选谁,你只需要回答我,答不答应就行了,剩下的事,我来办。”
廖鹰一时沉默,她诚然迫切希望离开眼前困局,可边境是什么样子,战场是什么样子,她亲眼见过,更何况是深入西夜探查敌情,若有差池,必然是有去无回,故而她也犹豫。
“你不是还想继续打听你娘吗?你们娘俩是从平远来的,说不定她回老家去了?你趁着这个机会,也回去看看呗?”
这是句无法拒绝的劝告,三年间,她遍寻上京周边,以图找到母亲的踪迹,可始终杳无音信,也许师父说得有道理,母亲是走到了更远的地方,她要寻到母亲,就要走出去。
“好,那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