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自东方的天际线处乍然亮起,
如同一柄无形的利刃,劈开了黔州主城深蓝色的夜幕。
一缕金色的晨曦,穿透云层,越过远方的山峦,精准地投射在那面巨大到不成体统的琉璃墙壁之上。
折射出万千道细碎而温暖的光斑,悄无声息地洒满了整个皇家套房。
寂静被打破。
并非被声音,而是被光线。
李世民睁开了双眼。
没有宿醉的头痛,没有被朝会鼓声惊醒的烦躁,只有一种久违的、发自骨子里的舒泰与安宁。
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睡得如此沉稳是什么时候了。
身下的床榻,柔软得不可思议。
仿佛整个人都陷入了一团温厚的云朵之中,却又在腰背处提供了恰到好处的支撑。
这等奇物,
远胜于皇宫大内那张由天下名匠打造的紫檀龙床。
他缓缓坐起身,宽大的丝绸睡袍从肩头滑落。
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伸出手。
在那平滑如镜的床单上轻轻按压,感受着那奇异的回弹。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回去的时候,定要将此物带回长安。
“叩叩。”
两声轻柔而极富节奏的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恰好能唤醒浅眠之人,却又不会惊扰到沉睡的灵魂。
一个年轻平稳的男声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敬:
“贵客,您预订的晨食已经备好,请问现在方便送入吗?”
李世民的目光从床榻上收回,望向房门的方向,声音沉静地应道:“进。”
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名身着同样笔挺制服的年轻工作人员,推着一辆造型奇特的银色金属小车,悄然步入。
车上盖着数个锃亮的银色罩子。
一股混合着麦香与奶香的温暖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那年轻人名唤小刘,
他先是微笑着对李世民躬身一礼,随后动作娴熟地将餐车推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
他一一揭开银色的餐罩,将一盘盘样式精美、闻所未闻的食物摆放在铺着洁白桌布的餐桌上。
有烤至金黄、散发着焦香的薄片。
有盛在白色瓷碗中,与牛乳一同浸泡的香脆谷物。
还有一杯散发着浓郁奇异香气的深褐色液体,以及另一杯盛着金黄色泽、果香四溢的汁水。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窗边,轻轻拉动了一条垂下的绳索。
那厚重的、足以遮蔽一切光线的深紫色窗帘,便如同拥有生命一般,缓缓地、平稳地向两侧滑开。
清晨的黔州主城,
就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李世民的眼前。
昨夜那奔腾的灯火长河已然熄灭。
取而代之的,
是另一番雄浑壮阔的景象。阳光为那些高耸入云的建筑镀上了一层金边,钢铁与琉璃的森林在晨曦中闪烁着冰冷而理性的光芒。
地面上,
无数铁皮盒子组成的车流,比长安城最繁忙的朱雀大街上的车马还要多上十倍。
却井然有序地在宽阔的道路上穿行,汇聚成一条条奔流不息的钢铁动脉。
远方,
工厂区的烟囱吐出白色的蒸汽。
如同巨兽的呼吸,宣告着这座城市的苏醒与活力。
这一刻,
李世民的呼吸再一次放缓。
如果说昨夜的黔州是一首狂放的史诗,那么清晨的黔州,便是一座正在运转的、庞大到令人敬畏的精密机械。
一种截然不同的、属于白昼的君临之感,再度攫住了他的心神。
他忽然间有些理解,
为何秦皇汉武,乃至历朝历代的帝王,都痴迷于修建高台楼阁了。
这种将万里江山尽收眼底,将万千生民踩在脚下的感觉,的确……
会让人上瘾。
那名叫小刘的工作人员,在做完这一切后,并未多言。
只是再度躬身一礼,便悄无声息地推着空餐车退出了房间,并将房门轻轻带上。
从始至终,
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没有一句谄媚的言语。
李世民赤着脚,走下地毯,来到客厅。
他没有立刻用餐,
而是转身走进了另一扇门——洗漱间。
然而,
当他看清其内的陈设时,这位大唐帝国的至高主宰,再一次愣住了。
光洁如玉的墙壁,亮可鉴人的金属管子。
还有一个镶嵌在墙上、能够清晰映出他每一根胡须的巨大镜子。
这些已然足够新奇。
更让他不知所措的,是摆放在一个白色陶瓷盆旁边的一套物件。
一支白色的长柄小刷,刷头上的毛又细又密,排列得整整齐齐。
旁边,
还有一个白色的、柔软的管状物,拧开盖子,能挤出一种带着清新香气的白色膏体。
还有一块叠放得方方正正的、触感极为柔软的白色布巾。
这是何物?
又是何用?
他拿起那支小刷,在手中端详了许久。
是用来刷洗衣物的?
不对,太小了。
是用来书写小字的?
也不对,这毛太硬。
他拧开那管状物,将白色的膏体挤出一点在指尖,那股清凉的、从未闻过的草木香气直冲鼻腔。
这位在战场上决胜千里、在朝堂上平衡天下的大唐天子。
第一次,
因为一套小小的洗漱用具,感到了无从下手。
就在他眉头紧锁,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房门处又传来了敲击声。
“陛下,臣房玄龄(长孙无忌),前来请安。”
李世民将手中的物件放下,整理了一下衣袍,沉声道:“进来。”
房玄龄与长孙无忌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他们已然换上了常服,精神看上去尚可,只是眼底深处,依旧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消化的震撼。
两人正要行礼,
却看见李世民从洗漱间走出,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困惑。
顺着他的目光,
两人看到了那陶瓷盆旁的牙刷与牙膏。
二人对视一眼,瞬间了然。
房玄龄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压低了声音道:“陛下,此物名为‘牙刷’,乃是用来洁齿的。”
“昨夜那位的年轻人,曾教导过臣等用法。”
说着,他走上前,拿起一支备用的新牙刷,又拿起那管状物,一边演示,一边轻声解释。
如何将膏体挤在刷毛上,如何加水,又如何在齿间上下拂拭。
李世民的眼神从最初的疑惑,转为了然,最后变为一丝好奇。
他挥了挥手,
示意自己明白,然后转身回了洗漱间。
片刻之后,
当他再次走出时,只觉得整个口腔都充满了那股清新的草木之气,齿缝间前所未有的洁净舒爽。
这种感觉,
远比用青盐、槐枝、甚至柳枝漱口要好上百倍。
“好物!”
他由衷地赞叹了一句,“此物,也要带些回长安!”
说罢,
他径直走到餐桌前坐下,示意两位肱骨之臣也一同坐下用膳。
长孙无忌拿起一片烤得焦黄的“面包”。
学着昨晚见过的样子,在上面涂抹了一层黄色的油脂,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惊奇。
他看着窗外那片秩序井然、生机勃勃的城市,由衷地发出一声感叹:
“这黔州主城……当真是……深不可测。”
“是啊。”
房玄龄端起那杯褐色的“咖啡”,只是浅尝了一口,那股苦涩而醇厚的味道便让他微微皱眉。
但他还是将其咽下,目光同样投向窗外,
“一夜之间,恍如隔世。”
“若非亲眼所见,臣绝不相信,人间竟有此等景象。”
李世民用餐的动作顿了顿。
他用银质的叉子,将一块煎熟的、不知名的兽卵送入口中。
那鲜嫩的口感与食物本身蕴含的能量,让他的身体感到一阵舒适。
他慢慢地咀嚼着,
目光幽深地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许久,才用一种近乎自嘲的语气,缓缓说道:
“朕总以为,自己开创了一个前无古人、或许也后无来者的盛世大唐。”
“可如今看来……”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把话说完。
但那未尽之意,
却如同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房玄龄与长孙无忌的心头。
“天外,确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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