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之中,陆离收回目光,凝视着那由供气与阴气凝聚的巨大乌鸦,再次开口,声音平稳:“你叫什么名字?”
乌鸦扇动了一下依旧残留着纸屑的翅膀,血红的眼中闪过一丝追忆,回答道:“玄颜,颜家村‘颜’姓的颜,便是取自我的名。
他们的祖先,承我庇护,以我为姓,立下血脉誓言。”
“玄颜……玄鸟?”陆离重复了一遍,脑中闪过关于“玄鸟”的记载。
乌鸦亦被称为玄鸟,并非全然是不祥之兆,在某些时代和地域,它甚至是预示吉兆、象征太阳的神鸟,是能吞食害虫保护庄稼的益鸟。
“你既然庇护他们,为何又要恐吓他们,降下噩梦?”陆离继续追问。
玄颜似乎更加委屈了,血红的眼睛里光芒闪烁:“他们……他们早已不再真心供奉我了!
庙宇荒废,香火断绝,连我的庙宇,都得我自己用阴风打扫。
尤其是住那最大房子里的那户颜家人!”
它指向山下那显眼的四合院:“他们从我这里祈求了太多的好运,财富……拿了太多!那是借!是要还的!”
它似乎在回忆,声音带着不满:“我开始只是让他们慢慢还回来,这是公平的交易,他们不肯!
我就只能让他们家的人做点预示厄运的噩梦,算是警告……可他们还是无动于衷!
甚至……甚至让那个女孩离开我的庇护范围,想彻底赖掉!”
玄颜的血红眼睛瞪得更大了:“我只能让全村人都看到……看到如果他们继续这样背弃誓言,欠债不还,未来可能会遭遇怎样的厄运!
我只是想吓唬他们,让他们赶紧把‘东西’还给我!”
陆离心中一动,问了一个关键词:“誓言?”
乌鸦玄颜解释道:“他们颜家的血脉因我庇护而延续,那誓言早已刻入他们的骨血。
无论是嫁出去的女儿,还是外出闯荡的男丁,都必须定期回来供奉我,维系这份联系。
离开我的庇护范围过久,本身就会气运低迷,易惹灾祸!
而那户人家,欠债不还加上自身运势已衰,只能……只能落得个凄惨死去的下场了。”
陆离沉默了片刻,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那为何最终是女儿去死?而不是那对‘欠债’的父母?”
玄颜的回答冰冷:“因为她的父母还在我的庇护范围内,受到些许庇护。
而他们的女儿,既是他们的血脉,又长期远离,成为了誓言中最薄弱的一环。
她代她的父母,偿还了这份拖欠已久的因果。”
它顿了顿,补充道:“无论怎样,这笔债必须还清,她哪怕死在外面,魂魄也会被誓言牵引,回到这里来完成最后的偿还。”
陆离看了一眼幻境外警惕的胡青涯:“所以,即使没有赶尸人送她回来,她最终也会以鬼物的形态自己回来?”
“对,这是‘执……’”玄颜肯定陆离的问题后,又自然地改口道:“……是因果。”
陆离无言以对,他再次问道:“所以,你真的没有每隔五年就吞噬一个活人祭品?”
“嘎——!”玄颜发出尖锐的乌鸦叫声,脸上那由气组成的表情居然能看出十足的冤枉:
“我吃那些东西干嘛?我在此地身为阴神,吸纳地脉阴气就足以维系存在,饱腹得很!
我只是……只是也需要一些纯粹的‘供气’和‘愿力’来维持形神不散而已!
他们不再供奉,我才日渐虚弱焦躁!我也只能降下恐惧,让他们想起此地还有一个‘阴神’!”
“那为何村民间会流传五年一祭的说法?”陆离追问。
玄颜的语气变得有些黯然和愤懑:“他们祈求我拯救那些阳寿已尽、命数该绝的老人孩童!
阴阳有序,生死有常,我如何能逆天改命?
更何况‘执牛耳者’定下规矩后,不能轻易显灵,又不能解释!
救不了,那些人死了,他们便怪罪到我头上,说是我得不到祭品所以降下惩罚害死的,说我要吃人!
久而久之,便成了这荒谬的传说!”
陆离闻言,心中闪过一些模糊的念头:‘神只岂能尽人意,香火不成反成仇。’
事若不顺,便是“鬼神不灵”,甚至编排出种种恶名加之其上。
最后,陆离面前再次浮现那枚闪烁着幽光的五帝钱虚影。
他眼中灰色光芒闪动,凝视着乌鸦,用极低的声音自语道:“它方才所说的一切,皆为真实?”
铜钱无人而动,高高抛起,旋转,落下。
正面朝上,句句属实。
真相大白。
陆离一挥手,身旁红嫁衣的虚影悄然消散,鬼打墙的幻境瞬间解除。
外界,正全神戒备,死气蓄势待发的胡青涯猛地一愣,只见陆离和那只恐怖乌鸦竟然相对而立。
气氛平和,早已没了之前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杀气。
“怎么了?陆后生?”胡青涯惊疑不定地问道,手中的引魂铃依旧紧握。
陆离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复杂:“我们搞错了,这乌鸦……玄颜,并非邪神淫祀。它是……受‘册封’于此地,庇护颜家村的阴神。”
胡青涯目光骤闪,他没有立刻相信,头顶那尊死气黑莲悄然浮现,缓缓旋转,莲瓣开合间,似乎也在以他自己的方式验证着陆离的话。
片刻后,莲台平息,光芒内敛。
胡青涯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脸上的警惕化为愧疚与郑重。
他上前几步,对着那只依旧有些警惕的巨大乌鸦,深深鞠了一躬:
“原来如此……是在下鲁莽,未曾查明真相便出手,险些酿成大错。
惊扰了尊神,还请……恕罪。”
玄颜乌鸦歪了歪头,血红的眼睛看着鞠躬的胡青涯,似乎怒气消了不少,咕哝了一声,算是接受了道歉。
它转身,开始用翅膀和喙笨拙地收拾地上那些被陆离斩碎的菩萨像泥块,试图将它们归拢。
陆离看着它那有些可怜又有些执拗的模样,也沉默着,微微低下头,轻声道:
“不好意思……毁了你的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