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时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半个身子都悬在由简易脚手架和白色帆布搭起来的围墙上,姿势算不上雅观,倒有几分少年人不管不顾的莽撞。
风从公园另一头,越过无人的草坪和沉默的树梢,毫无阻碍地吹过来。将他额前细碎柔软的头发,一下,又一下,拂过他的皮肤。那种触感,是带着暖意的、微微的痒,比办公室里那股恒定到近乎冷漠的空调风,更像是一个真正的、属于这个季节的、亲密的触碰。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就退回到了那个还穿着洗得发白校服的年纪。
在某个同样闷热、无所事事的午后,他和当时的同桌,也是这样,心照不宣地,一起翻过学校那堵布满青苔的斑驳后墙,偷偷溜到校门口的小卖部。整个过程紧张又刺激,而最终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买一块五毛钱的、甜到发腻的冰砖。
他坐得很高,脚下踩着土坡松软的边缘。围墙是新搭的,崭新的白漆在阳光下反射着干净的光,看起来很体面,却一戳就破,没有什么真正扎实的分量,像成年人世界里很多心照不宣的规则。
“这幅画,是市里最年轻的画家——洛笛——的作品,各位请看……”
一句清冽又有些熟悉的声线,就这么,穿过嘈杂的风声,和远处那些模糊成一片的城市背景音,像一根极其细小的、看不见的渔线,精准地,勾住了时川的耳膜。
然后,猛地一拽。
他愣了不到半秒。整个人,就像被谁从一个温暖的、不愿意醒来的旧梦里,给硬生生地、不留情面地,拽回了现实。
脚下一滑。
世界在他眼前,短暂地,倾斜了。
扑通一声。
在身体失重的那一刹那,时川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与大地坚硬而粗暴的撞击。他甚至已经预想到了,自己会磕破哪里的皮,或是撞青哪一块骨头。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当那股惯性终于停下时,他的身体,像是被什么极其柔软又温热的事物,给稳稳地,托住了。
那是一种,松软到近乎不真实的触感。
他试探着,将手指往下压了压。手心触及的,不是草地惯有的、带着湿气的微凉与粗糙,反而,像是一片被午后阳光晒得暖烘烘的、浅色的羊绒毯。软软的,还带着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
他下意识地,又轻轻捏了捏。
是真的,很软。像小时候躺过的那床属于姥姥家的、厚厚的棉被,被晒得格外蓬松,拆开来,里面是崭新的棉花,带着一股好闻的、阳光的味道。
时川恍惚了。
在那短短的几秒钟里,他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柔软的云里。风在耳边,时间的流速也变得缓慢。
他几乎是贪恋地,又按了按自己掌心下的那片“云”。
可下一秒,那团“云”,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还伴随着一声,比风还要轻的、带着属于女性柔软尾音的、压抑的呼吸声。
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轰然劈开了他混沌的思绪。
这哪里,是什么草地和云啊……
他猛地吸了一口凉气,瞳孔骤然缩成了一颗细小的针。
那是人。
“……时!川!!”
那个声音,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淬着冰,压抑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引爆的怒火,在他的耳膜边,轰然炸开。
时川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清醒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柔软的草地,是……是只夏。是只夏那片,他从未敢想象过的,柔软的……
天啊。
燎原的火,瞬间从他的脖颈烧到了耳根。他想立刻就从地上弹起来,像个被烫到的小动物。可他的整个身体,却像是被强力胶水死死地黏在了那片温热的触感里,动弹不得,每一寸肌肉都因为极致的尴尬而僵硬。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夏姐,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他语无伦次,连道歉都显得苍白无力。
只夏没有立刻出声。她咬着后槽牙,沉默的那几秒钟,对时川而言,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随即,她抬起一只手,拨开被他蹭乱了的脸侧发丝。
直到这一刻,时川才真正看清了她。
她和办公室里那个总是穿着利落西装、神情冷厉的形象,完全不一样。
今天,她穿了一条墨蓝色的丝质礼裙,面料高级得像月光下的湖面,在阳光下泛着柔和而克制的光泽。她很漂亮,漂亮得不属于他此刻这场狼狈的、充满了荒诞意外的闯入。
她就那么躺在草地上,眼底闪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和一点怎么也藏不住的狼狈——谁能想到,不过是忙里偷闲,来看一场画展。结果,却被自己的下属,像个从天而降的、不长眼睛的陨石一样,连人带重量地,狠狠砸进了怀里。
时川慌乱地低下头,视线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看见,那双精致的、细跟的高跟鞋,正狼狈地陷在松软的草地里。鞋面上,还带着被他压过之后,产生的、一道尴尬的褶皱。
他僵着动作,伸出手,想去扶她。
只夏却避开了。她没有看他,只是单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借着那点力道,自己撑着,从草地上坐了起来。
那件昂贵的礼裙上,已经沾上了新鲜的泥土和草屑。裙摆擦过他指尖时,带着一瞬间的、丝绸特有的细密凉意,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她独有的、冰冷的高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