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姑姑带着两名健妇出现在寒寂院门口时,赫连桀正蜷在冰冷的床板上,试图用单薄的被子抵御无处不在的寒意和右臂那钻心的疼痛。锁链哗啦作响,房门洞开,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
“王爷恩典,念侧夫闲居日久,恐于身心无益。”秦姑姑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板的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冷的铁钳攫住了赫连桀的心脏,“特赐差事,命你即刻前往东马厩,涮洗战马,活动筋骨。”
涮洗……马匹?
赫连桀猛地抬头,因久不见光而涣散的瞳孔艰难地聚焦,难以置信地看着门口那三道冰冷的身影。让他去……做马夫做的活计?这又是哪种形式的折辱?
然而,不等他反应,那两名健妇已经上前,毫不客气地将他从床榻上拖拽起来。多日的囚禁和伤痛让他虚弱不堪,几乎毫无反抗之力,便被架着走出了这间困了他不知多少时日的囚室。
春日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竟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他被半拖半架地穿过熟悉的、却又陌生得令人心悸的王府路径,沿途遇到的仆从纷纷避让,投来的目光混杂着好奇、怜悯,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东马厩气味混杂,草料、马粪、皮革和牲口自身的热气混合成一股粗粝的气息。几十匹高头大马被拴在槽头,喷着响鼻,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
马厩管事早已得了消息,垂手候在一旁,脸上带着一丝谄媚又夹杂着不易察觉的轻蔑。见到赫连桀被带来,他连忙上前对秦姑姑行礼。
“王爷吩咐,好生‘照看’侧夫干活。”秦姑姑特意加重了“照看”二字,“不得有误。”
“是是是,小人明白,定不敢怠慢!”管事连声应道,随即转向赫连桀,语气瞬间变得公事公办,甚至带着几分呵斥,“还愣着干什么?去那边水槽打水!刷子在马具房,自己拿!今日不把这些马都刷洗干净,没饭吃!”
赫连桀僵在原地,看着那浑浊的水槽、粗糙的鬃毛刷、以及那些躁动不安的庞然大物,屈辱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几乎让他窒息。他曾经是草原上最出色的骑手,能与最烈的马沟通,如今却要像个最低等的奴仆一样,来伺候这些畜生!
“动作快点儿!”管事见他不动,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
赫连桀踉跄一步,受伤的右臂被牵扯,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他死死咬住牙,碧眸中怒火与屈辱交织,几乎要喷出火来。
但最终,他还是迈动了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他还能怎么样?反抗?只会招来更残酷的惩罚。他走到水槽边,用未受伤的左手费力地提起沉重的木桶,舀起冰冷的、漂浮着草屑的污水。每一下动作都牵扯着右臂的伤痛,冷汗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衫。
他拎着水桶,走到第一匹马前。那匹马似乎感受到他身上的不安和敌意,不安地甩着头,喷着粗气,甚至扬起后蹄威胁地踢踏了一下。
赫连桀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心脏狂跳。
“怕什么?!没用的东西!”管事在一旁厉声呵斥,“刷干净点!毛里的泥垢都得刮下来!”
赫连桀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死寂的麻木。他拿起鬃毛刷,浸入冷水,开始机械地、一下下地刷洗着马匹的皮毛。冰冷的污水溅到他脸上、身上,混合着汗水和马匹甩落的污物,让他狼狈不堪。粗糙的刷子反复摩擦着他本就伤痕累累的右手,旧伤被再次磨破,鲜血混着污水缓缓渗出,将刷柄染红。
他就这样一匹接一匹地刷着,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周围马夫们的窃窃私语和偶尔投来的鄙夷目光,他都仿佛感觉不到。世界缩小到只剩下眼前这片肮脏的皮毛、冰冷的污水和永无止境的酸痛。
不知过了多久,马厩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低语声。
是萧清弦。
他声称病体稍愈,出来透透气,信步而行,“恰好”路过东马厩。他依旧是一身青衫,疏朗干净,与这污秽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马厩,很快便落在了那个正在最角落里、吃力地刷洗着一匹暴躁黑马的身影上。赫连桀浑身污浊,头发黏在额角,脸色苍白如鬼,每一下动作都因右臂的伤痛而显得扭曲僵硬,尤其是那握着刷柄、不断渗出鲜血的手,触目惊心。
萧清弦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的目光在赫连桀那只惨不忍睹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冰冷的评估和……计算。
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看到一个无关紧要的仆役在干活。他甚至没有多停留,很快便移开目光,继续缓步前行,仿佛真的只是路过。
然而,就在他与马厩管事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的袖袍极其轻微地拂了一下。
一枚极小、几乎看不见的、用特殊油纸包裹的东西,从他袖中滑落,无声无息地掉进了管事斜挎在腰侧、用于盛放零碎马具零件的皮质工具袋里。
动作快得如同错觉,甚至连近在咫尺的管事都毫无察觉。
萧清弦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马厩外的绿荫深处。
赫连桀对此一无所知,他全部的心神都用于对抗疼痛和维持机械的动作。直到黄昏降临,管事终于不耐烦地宣布今日到此为止。
他扔给赫连桀一块硬得像石头般的黑面饼和一碗不见油花的剩菜汤,便打发他回去。
赫连桀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带着满身污秽和新的伤痛,再次被押回那座冰冷的寒寂院。
当房门再次落锁,他瘫倒在坚硬的地面上,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右手的伤口在冷空气中火辣辣地疼,胃里因那点可怜的食物而灼烧般难受。
而与此同时,毫不知情的马厩管事在清点工具时,摸到了袋子里那枚莫名多出来的油纸小包。他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小撮散发着奇异清香的深褐色药粉。
“咦?这是啥时候掉进去的?”管事嘟囔了一句,闻了闻,觉得气味特别,想了想,便随手将其塞回了袋子深处,“估计是哪个家伙落下的金疮药吧……回头问问。”
夜色吞没了寒寂院的孤影。 无人知晓,一枚看似微不足道的“药”,已悄然落入了这潭死水。 只待某个绝望的时刻,被一只染血的手重新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