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圈的冰原在极昼的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光,远处的冰川像被巨人劈开的蓝宝石,垂直的冰崖上挂着密密麻麻的冰棱,风穿过冰棱间的缝隙,发出像竖琴般的清响。林辰站在“望草号”改装的破冰雪橇上,裹着三层驯鹿皮仍觉得寒气往骨头缝里钻——这里的温度始终在零下三十度以下,呼出的白气刚离开嘴唇就凝成了细碎的冰晶,落在睫毛上,眨眼时像有无数小针扎着眼睑。
“林伯,您看那边!”小陈的声音裹在防风面罩里,听起来闷闷的,他指着左前方一片塌陷的冰面,那里露出了黑褐色的泥土,像一块被摔碎的墨玉,“勘察队说的就是这儿,永久冻土层开始融化了,冰面塌了好大一片,附近的因纽特人帐篷都得往高处挪。”
雪橇在冰原上滑行,脚下的冰层时不时发出“咔嚓”的裂响,像是随时会碎成块。林辰扶着雪橇边缘的栏杆,望着那片塌陷区——裸露的冻土上还嵌着没化完的冰块,像撒在蛋糕上的糖粒,几只雪白的北极狐正蹲在土坡上,警惕地盯着他们,蓬松的尾巴在身后扫来扫去,扫起的雪粉在阳光下闪成一道光。
“把草籽拿出来吧。”林辰的声音在寒风里打了个颤,他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关节因为长时间握缰绳,已经有点不听使唤,“记得掺上冰藻粉,勘察队的人说,这里的土含冰量太高,得让草籽先适应冰碴子。”
小陈赶紧打开保温箱,里面的草籽袋裹着厚厚的羊毛毡。他哆嗦着解开绳子,取出一把草籽和一小袋灰绿色的粉末——那是用北极冰藻晒干磨成的粉,带着淡淡的海腥味。“昨天在临时营地拌好的,您看这湿度成吗?”他把草籽凑到林辰面前,哈出的白气在草籽上凝成了一层薄霜。
林辰捏起几粒草籽,放在手心搓了搓。这些草籽比在苔原时又变了模样,外壳更厚,还带着层蜡质,像裹了层保鲜膜。“差不多。”他点点头,目光落在远处的因纽特人营地,“先去见见当地人,他们比我们懂这片冰原的脾气。”
因纽特人的营地扎在一块凸起的冰脊上,十几顶海豹皮帐篷像倒扣的碗,在风里微微晃动。迎出来的是个裹着北极熊皮的老人,脸上刻着像冰裂一样的皱纹,手里拿着根鲸骨做的拐杖,杖头雕着只仰头的北极熊。“南边来的客人?”老人的汉语很生涩,得靠勘察队的翻译帮忙才能沟通,“冰原在哭,你们带来的‘药’,能让它止住眼泪吗?”
林辰顺着老人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塌陷区边缘的冰层还在往下陷,每过一会儿就“咚”地掉一块冰下来,露出更多的冻土。融化的冰水在冻土上汇成了一条条小溪,溪水里飘着碎冰,朝着更低的地方流去,在冰原上冲出了一道道弯弯曲曲的沟。
“我们带来的草,能抓住冻土。”林辰指了指保温箱,“就像你们用海豹皮筋捆住猎物一样,它的根能把土和冰缠在一起。”
老人浑浊的眼睛亮了亮,他转身走进帐篷,很快拿出一个用海象牙雕刻的小盒子,打开后里面装着些黑色的颗粒。“这是‘冰土’,”翻译解释道,“是永久冻土层里挖出来的,混着冰和腐殖质,老人说把它和草籽拌在一起,草能长得更稳。”
小陈赶紧把“冰土”倒进水桶里,和草籽、冰藻粉拌在一起。冰土摸起来冰冰凉凉的,里面还夹着细小的植物根茎,据说已经在冻土下埋了几百年。“这味儿真特别。”小陈皱了皱鼻子,“像海带混着松针。”
拌草籽的时候,帐篷里钻进来个八九岁的因纽特小男孩,裹着件小小的狐皮袄,露出的脸蛋冻得通红,像个熟透的浆果。他好奇地盯着小陈手里的草籽,忽然从兜里掏出一块冻得硬邦邦的鱼肉干,递到小陈面前,又指了指草籽,像是要用鱼肉干换草籽玩。
“这是给你的。”小陈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把手里的草籽分出一小撮,放在男孩冻得发红的手心里,“等它长出草来,就会变成绿色的,比冰块好看多啦。”男孩眨巴着大眼睛,把草籽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又把鱼肉干塞到小陈手里,转身跑出了帐篷,靴底在冰地上踩出“噔噔”的响声。
下午,勘察队的雪地车带着他们往塌陷区走。越靠近那里,冰层的裂响越频繁,脚下的冰面也越来越软,偶尔能踩出个浅坑,冰水瞬间就会漫上来,冻在靴底上。“就在这附近种吧。”勘察队的队长指着一片坡度较缓的土坡,“这里的冻土刚融化没多久,草籽容易扎根。”
林辰和小陈拿出特制的冰镐,在冻土上凿坑。冰镐砸下去,只能在冻土上留下个白印,震得手臂发麻。“得先把表层的冰敲碎。”林辰喘着气说,呼出的白气在防风面罩上结了层霜,“让草籽能接触到下面的土。”
他们凿了半个多小时,才在冻土上凿出十几个浅坑。小陈往每个坑里撒上拌好的草籽,林辰再用碎冰和苔藓把坑盖住——苔藓能挡住寒风,碎冰融化后刚好能给草籽提供水分。远处的北极狐还在盯着他们,见他们没威胁,竟慢悠悠地走了过来,用鼻子嗅了嗅他们刚种好的地方,又摇着尾巴跑开了。
“你说它们会不会把草籽刨出来吃啊?”小陈有点担心。
“说不定还能帮我们松土呢。”林辰笑着说,他摘下防风面罩,揉了揉冻得发僵的脸颊,“你看这冰原,看着冷,其实藏着不少活物呢,草长出来了,它们也能有新的吃的。”
接下来的日子,极昼的太阳一直挂在天上,冰原上的温度偶尔能升到零下十度。林辰和小陈每天都来塌陷区查看,草籽却没什么动静。冻土太硬,冰化得又慢,连因纽特老人都摇着头说:“可能要等明年春天了,这里的草,得睡够整个冬天才肯醒。”
小陈有点泄气,坐在雪地上,用冰镐在冰面上画着圈:“会不会是我们的方法不对啊?在苔原的时候,草籽长得可快了。”
林辰也有点急,但他没表现出来。他蹲下身,扒开覆盖的苔藓,发现草籽外壳已经裂开了道小缝,露出了里面嫩白色的芽。“你看!”他赶紧叫小陈过来看,“它在醒呢,只是动作慢了点,毕竟这里太冷了。”
就在他们发现芽尖的第二天,冰原上刮起了暴风雪。狂风卷着雪粒,像无数把小刀子,打在帐篷上“啪啪”作响。林辰和小陈守在帐篷里,听着外面冰层断裂的巨响,心里都揪着——刚冒头的草芽,能扛过这场风暴吗?
暴风雪刮了两天两夜才停。风一停,林辰就拉着小陈往塌陷区跑,脚下的积雪没到了膝盖,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劲。远远地,他们就看见那片种着草籽的土坡上,有片奇怪的绿色——不是苔藓的暗绿,而是鲜亮的嫩绿色。
“是草!”小陈激动地喊了起来,拔腿就往那边冲,积雪溅得满身都是。
林辰也加快了脚步,走到近前才看清,那些草籽不仅发了芽,还长出了小小的叶片。更让人惊喜的是,它们的叶片上覆盖着一层细密的绒毛,像裹了层白霜,摸起来软软的,一点都不冰手。“这绒毛是用来保暖的吧?”小陈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叶片,“居然没被冻坏!”
因纽特老人也拄着拐杖来了,看到那些嫩绿色的草,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光。他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拂过草叶,嘴里念叨着什么,翻译说他在感谢大地,终于肯给冰原一点颜色了。那个小男孩也跟在老人身后,看到草叶,高兴地拍手跳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之前小陈给的那撮草籽——原来他把草籽种在了自己的小帐篷前,居然也长出了一株小小的草。
草长得很慢,但每天都有新变化。它们的根在冻土下悄悄蔓延,像一张细密的网,把松动的土和碎冰紧紧缠在一起。有次林辰用冰镐挖开一点土,发现根须上居然结着层薄薄的冰晶,却一点都没冻伤,反而借着冰晶吸收着空气中的水分。
“你看这根须,”林辰指着根须上的冰晶对小陈说,“它把冰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难怪能在这么冷的地方活下来。”
一个月后,塌陷区边缘长出了一小片绿色的草甸。因纽特人把帐篷挪回了附近,孩子们在草甸旁边打滚,北极狐也敢靠近了,蹲在不远处看着草叶上的露珠——那是极昼的阳光融化的冰珠,挂在草叶上,像一串串水晶。
勘察队的人来测量,发现有草的地方,冻土塌陷的速度慢了很多。“这些草真的抓住了冰原。”队长拍着林辰的肩膀,笑得满脸通红,“总部说要在整个北极圈推广,还让我们给草起个名字呢。”
小陈抢着说:“叫‘冰原绿’怎么样?又简单又好记!”
林辰想起了那些在不同土地上长出的草——在戈壁是灰绿色,在海边是蓝绿色,在苔原是深绿色,到了冰原,变成了带着点白边的嫩绿色。它们明明是同一种草,却跟着土地变了模样,就像那些在不同地方生活的人,说着不同的话,却都盼着脚下的土地能长出希望。
“就叫‘随土草’吧。”林辰说,“它跟着土地的脾气长,土地也会因为它,多一分生气。”
因纽特老人听完翻译,点了点头,用鲸骨杖在地上画了个草叶的形状,又画了个太阳。翻译说,老人是在说:“草和太阳一样,都是冰原的朋友。”
离开北极圈那天,极昼快要结束了,天空第一次出现了晚霞,把冰原染成了粉红色。因纽特人吹着用鲸骨做的笛子,少年们举着刚编好的草环,送给林辰和小陈。那个小男孩把自己种的那株“随土草”挖了出来,用海豹皮小心地包好,塞进小陈手里:“带它去更冷的地方,告诉它,冰原等着它回来。”
雪橇驶离冰原时,林辰回头望去,只见那片嫩绿色的草甸在晚霞里闪着光,像撒在冰原上的一把碎宝石。他忽然明白,草从来不是独自在生长,它带着每个地方的气息,带着种树人的期盼,把遥远的土地连在了一起——就像此刻,从北极圈吹过的风,正带着草叶的清香,往更南的地方去,而他们脚下的路,也跟着草的根须,伸向了下一片等待绿意的土地。
保温箱里,新收的“随土草”种子裹着冰原的冻土,像揣着一小块会发芽的冰。小陈摸着种子袋,忽然问:“林伯,下一站去哪?”
林辰望着远处渐渐暗下来的天空,那里第一次出现了星星。“听说南极的冰盖也在融化,”他笑了笑,“去看看那里的土地,需要什么样的草吧。”
雪橇在冰原上留下两道辙印,很快被风吹来的雪盖住了,但那些扎在冻土下的根,会悄悄往下钻,等着下一个春天,把绿色再往外推一寸。就像那些藏在心里的期盼,不管走多远,都在跟着土地的脉搏,慢慢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