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谷的大暑像团烧红的炭。日头把药圃的泥土晒得发白,金缘紫菀的叶片卷成了细筒,连聒噪的蝉都蔫了,趴在回春藤的竹架上,叫声有气无力。林辰站在暖房的阴影里,指挥着药童们把新采的薄荷、金银花搬进凉棚,竹匾里的药草沾着露水,绿得能掐出水来,却还是抵不过热浪的蒸腾,没多久就软了下去。
“林先生,周校长把‘凉茶桶’搬出来了!”小石头举着个木瓢跑过来,额头上的汗珠像断了线的珠子,“说是按苏先生的方子熬的,加了甘草,甜丝丝的,比井水还解渴!”
暖房门口摆着个半人高的陶桶,是雷大叔早年用黄泥烧制的,桶身刻着紫菀花纹,常年泡着凉茶,内壁结着层淡淡的药垢。周鹤叔正用长勺往粗瓷碗里舀茶,琥珀色的茶汤里飘着几粒甘草,香得人喉头发紧。“当年婉妹在的时候,每到大暑就烧这茶,”老人给每个药童递上一碗,“说是‘百草谷的凉茶,要让过路的人都能喝上一口’,连讨饭的花子都能捧着碗蹲在凉棚下歇脚。”
正说着,谷口传来车马声,三辆骡车停在药幡下,车夫们挥着汗喊:“给我们来几碗凉茶!这天热得要吃人!”
林辰让小石头搬来几个粗瓷碗,刚倒满茶,车夫们就仰着脖子灌下去,茶渍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却笑得一脸舒坦。“还是百草谷的茶解气!”领头的车夫抹了把嘴,“去年我们拉货路过,喝了这茶,一路到江南都没中暑,今年特意绕路来讨几桶!”
沈念提着个竹篮从暖房出来,里面是刚做好的“薄荷糕”,翠绿的糕体上撒着白糖,像块块冻住的翡翠。“给大伙垫垫肚子,”她把糕点分给车夫,“这糕里掺了紫菀花蜜,甜里带点凉,比光喝茶顶用。”
车夫们接过糕点,三两口就吞了下去,嘴里直夸“比城里的点心还香”。领头的从车上搬下个布包:“这是江南的新茶,给先生们尝尝,算换你们的凉茶钱。”布包打开,碧螺春的清香混着谷里的药香,像把南北的夏天揉在了一起。
孟书砚带着阿古拉从西域回来,两人都晒得黝黑,羊皮袄搭在肩上,露出被汗水浸透的粗布衫。“西域的孩子们也想学做凉茶,”阿古拉捧着个陶瓮,里面是西域的“雪菊”,金黄的花瓣像晒干的阳光,“我带了这个来,牧民说雪菊泡的茶最能解暑,配着谷里的薄荷,定是好方子。”
林辰把雪菊倒进凉茶桶,茶汤瞬间染上淡淡的金黄,香气也变得更清冽。“这叫‘东西合璧茶’,”他笑着给阿古拉递上一碗,“以后让西域的孩子也能喝上,就说是百草谷传过去的方子。”
午后,热浪更凶了,连风都带着股焦糊味。林辰让药童们停工,聚在暖房里编“药草扇”——用回春藤做扇骨,蒙上晒干的荷叶,扇柄上还拴着个小药囊,装着薄荷和紫苏。“给车夫们路上用,”他教孩子们编扇骨,“扇风的时候能闻着药香,比单用扇子凉快。”
小石头学得最快,编好的扇子上还别了朵干制的金缘紫菀,说“让扇子也带着苏先生的味”。阿古拉拿着把扇子,翻来覆去地看,忽然道:“我要把这法子教给西域的牧民,用冰绒花做扇面,肯定也好看。”
暖房的竹帘被风吹得哗哗响,案上的《百草续录》被翻到“解暑方”那页,上面记着娘当年的批注:“大暑治病,不在猛药,在顺天时——人要歇,药要凉,心要静,三事齐了,暑气自消。”
傍晚,日头西斜,热浪稍减。车夫们装了满满两桶凉茶,又揣了几包薄荷糕,千恩万谢地赶着骡车走了。林辰站在谷口,看着车辙印在尘土里延伸,忽然觉得这凉茶不只是解渴的水,是根看不见的线,一头系着百草谷,一头牵着南北西东,让每个喝过茶的人,都记得这谷里的药香,这谷里的暖。
雷大叔在凉棚下支起了铁锅,准备煮绿豆汤当晚饭。沈三从玉泉河分号捎来消息,说张奶奶带着孩子们在分号门口摆了凉茶摊,用的正是百草谷的方子,喝的人排起了长队,都说“这茶里有百草谷的良心”。
“婉妹要是知道,定会说‘这才是药草该去的地方’。”周鹤叔坐在竹椅上,摇着孩子们编的药草扇,扇面上的荷叶香混着药囊的薄荷味,让人心里发静。
林辰望着药圃,夕阳给卷叶的金缘紫菀镀上了层金,回春藤的竹架上,几只晚归的麻雀正啄食着散落的薄荷籽。他忽然明白,娘当年熬凉茶,不是为了赚银钱,是想让药草走出暖房,走到田埂上,走到骡车里,走到每个需要的人身边,让它们不只是治病的药,更是解闷的凉,是连缀人心的线。
入夜,凉棚上的灯亮了,飞蛾围着光晕打转。林辰坐在案前,给《百草续录》添新方,写下“雪菊薄荷茶:西域雪菊三钱,谷中薄荷五钱,甘草少许,水煎凉服,解暑气,合东西之味”,旁边画了把小小的药草扇,扇面上的紫菀花正对着月亮笑。
远处的玉泉河传来夜航船的橹声,隐约还能听见车夫们的吆喝,像在为这杯凉茶唱赞歌。百草谷的夏夜,就这么在药香和蝉鸣里,慢慢凉了下来,等着明天的太阳升起,再把新的凉茶,熬得更甜,传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