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谷的霜降来得早,清晨推开暖房的门,药圃的菜叶上已经结了层薄霜,像撒了把碎银。林辰裹紧了外衣,刚弯腰去拾被霜打蔫的紫苏,就听见沈念在谷口喊:“林辰哥!周先生让你去看样东西!”
跑进正屋时,周鹤叔正捧着本泛黄的线装书,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摩挲,眼里泛着光:“你看这落款——‘苏婉手录’,是你娘年轻时抄的医案!”
书皮已经磨损,边角卷成了波浪形,里面的字迹却依旧清秀,每页都用朱笔圈着重点,偶尔有几处眉批,是娘独有的小弯钩笔迹。林辰翻到中间,忽然停住——其中一页画着幅胎儿图,旁边写着“难产急救术”,批注里记着:“民国二十三年,青溪镇张嫂难产,以银针催产,配合‘转胎手’,母子平安。”
“转胎手?”沈念凑过来看,“这是什么法子?我在医书上没见过。”
周鹤叔捻着胡须笑:“这是你娘的独创手法,当年救过不少产妇。她总说‘胎儿也有灵性,得顺着劲儿转,不能硬来’。”他指着图中胎儿的姿势,“你看这标注多细,连手指该按哪个穴位都画出来了。”
林辰的指尖抚过“张嫂”二字,忽然想起前日来送茯苓的药农说过,他娘就是当年被娘救下的张嫂,如今在镇上开了家小药铺,专接产妇的活。“原来娘当年不仅治急症,连妇人生产都管。”他轻声道,心里像被暖炉烘着,软软的。
正说着,雷大叔背着捆柴进来,见他们在看医案,放下柴捆凑过来:“这医案我见过!”他指着最后一页的跌打损伤方,“当年我爹从山上摔下来,断了三根肋骨,就是你娘用这方子治的,连药渣都让我爹泡水喝,说‘不能浪费’。”
阿默蹲在炉边添火,火光照亮他手里的针刀——他正在仿画医案里的穴位图,刀刃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点,是关键穴位的标记。“这手录里的‘接骨法’比寻常医书详细,”他抬头看向林辰,“学会了,以后谷里有人受伤就不用跑镇上去了。”
林辰把医案小心地放进木匣,与娘的药箱摆在一起。匣子里还躺着那件从毒库带回的青布衫,衣角的紫菀花在晨光下泛着浅蓝,像刚被露水打过。他忽然想把这些故事记下来,不是写在纸上,是种进土里,让百草谷的药草都知道,曾有个叫苏婉的女子,在这里种下过多少温暖。
午后,青溪镇的张嫂果然来了。她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红糖和鸡蛋,人还没进门就喊:“林小哥在家吗?我来谢你上次的紫草膏,我家那口子的烫伤全好了!”
张嫂约莫五十多岁,眼角的皱纹里都是笑意,看见林辰就拉着他的手不放:“跟你娘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当年要不是你娘,我和我家柱子都活不成。”她从篮底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只银镯子,刻着朵小小的金银花,“这是你娘当年给我的,说‘戴着保平安’,现在该还给你了。”
林辰推不过,只好收下镯子。张嫂又说起当年的事:“你娘接生时可稳了,我疼得直哭,她就给我讲药圃的趣事,说‘紫苏打了霜才够味,人受点疼才知惜福’,说着说着孩子就生下来了。”
沈念在一旁听得入迷,突然问:“张婶,娘会给你唱山歌吗?周先生说娘唱的《药草谣》最好听。”
张嫂愣了愣,随即笑出泪来:“唱!怎么不唱?她唱‘金银花,顺墙爬,爬到窗棂喊娃娃’,我家柱子现在哄孩子还唱这个呢。”她拍着林辰的手背,“你娘总说,当大夫不光要会开药,还得会哄人,人心暖了,药才管用。”
送走张嫂,林辰把银镯子放进木匣,与青布衫、医案作伴。阿默不知何时采了束新鲜的紫菀,插进匣边的瓷瓶里,花瓣上的水珠滴落在医案上,晕开一小片浅痕,像娘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
傍晚,林辰带着沈念去药圃收霜打过的紫苏。沈念一边摘叶子一边哼《药草谣》,跑调跑得厉害,却引得雷大叔在柴房里跟着唱,周鹤叔坐在门槛上打拍子,阿默的针刀在月光下闪着光,像是在给他们伴奏。
林辰望着眼前的景象,忽然觉得娘从未离开。她在医案的字里行间,在张嫂的笑泪里,在沈念跑调的歌声里,在药圃每片结霜的叶子里。这些琐碎的、温暖的、带着药香的片段,像条看不见的线,把过去和现在缝在了一起,成了百草谷最结实的根。
他摘下片紫苏叶,放进嘴里嚼了嚼,霜打过的叶子果然带着股清甜,像娘说的那样,苦尽了,就该回甘了。远处的灶房升起炊烟,混着药圃的清香漫过来,林辰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又会有新的故事,在这谷里,悄悄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