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中街的“宝昌银铺”,门楣上的铜铃总在落雪天响得格外清。铺子的柜台后,摆着柄磨得发亮的錾刀,刀头刻着缠枝莲纹,刀柄缠着层牛皮,握痕处被摩挲得光滑,像块浸了油的老玉。银铺的老主顾都知道,这是老银匠魏师傅的家什。魏师傅走了二十五年,錾刀却总在寒夜被摆到柜台中央,旁边的木盒里躺着块未镶边的白玉,玉上的绺裂处沾着些银屑,像是刚被谁打磨过。
这年冬至,沈知意陪云舒来银铺打只玉簪,刚推开雕花木门,就见柜台后的錾刀自己“当啷”一声落在玉上,刀头在白玉表面划出道浅痕,竟慢慢显出个“莲”字的轮廓。云舒拿起玉块细看,发现绺裂里嵌着丝极细的金丝,显然是有人想用“金镶玉”的法子补裂,只是刚起了个头。
“是魏师傅在补玉呢。”银铺的现任掌柜老胡放下手里的银条,镊子在火盆里夹起块红炭,“二十五年前的冬至,魏师傅的女儿阿莲要出嫁,他特意寻了这块和田白玉,想錾只‘并蒂莲’玉镯当嫁妆。结果阿莲在去县城扯红布的路上遇了雪灾,连人带马车翻进了山沟,等找到时,人早没了,手里还攥着块魏师傅给的银锁片,上面錾着半朵莲。”
沈知意摸着玉上的“莲”字,指尖刚触到金丝,就见柜台的抽屉自己弹开,里面露出个红布包,解开一看,是只錾了一半的银镯,镯身上的并蒂莲才刚起了稿,莲心处留着个小小的凹槽,正好能嵌下那块白玉。
“这是魏师傅没做完的嫁妆。”老胡往火盆里添了块松柴,火星溅在银镯上,映出层淡淡的光,“阿莲走后,魏师傅每天都在柜台前坐半夜,錾刀磨了又磨,说‘莲儿最喜金镶玉,我得让她带着完完整整的镯子走’。可直到他走那天,玉上的金丝也没镶完,只在玉盒底刻了行字:‘莲儿,爹手笨,等你托梦来教爹’。”
红布包的夹层里,藏着张泛黄的纸,是阿莲的字迹,歪歪扭扭写着:“爹,玉镯的莲瓣要刻十八片,每片都得有露珠,像咱家后院的荷花。”纸的边缘画着个简易的镯子图样,莲心处标着个小小的“金”字。
“魏师傅真就按这图样做了。”老胡指着银镯上的莲瓣,“你数数,不多不少正好十八片,只是露珠还没来得及錾。他总说,阿莲的眼光比他好,当年教他在银锁上錾小松鼠的,就是这丫头。”
正说着,铺子的后堂传来阵轻响,像是有人在翻动工具箱。沈知意跟着老胡进去,见墙角的木箱敞着,里面堆满了魏师傅的工具——刻刀、模具、小锤,最底下压着本牛皮笔记本,封面上写着“银活图谱”,里面画着各种首饰的样式,旁边记着“阿莲说这样好看”“莲儿建议加颗珍珠”。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夹着张阿莲的画像,是魏师傅用银粉画的,姑娘梳着双丫髻,发间别着只银质的莲花簪,笑起来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画像背面写着:“莲儿十七岁生辰,说要学錾花,先从最简单的莲瓣学起。”
“这画像魏师傅藏了二十五年。”老胡的声音有些发颤,“他走的前一夜,把铺子的钥匙压在画像上,说‘等能把玉补好的人来了,就把这册子给他’。”
话音未落,后堂的窗户突然被风吹开,卷着雪片落在玉盒上,白玉的绺裂处竟慢慢渗出层银浆,顺着金丝的纹路蔓延,像是有人在用錾刀细细填补。沈知意看见工具箱的阴影里,映出个模糊的人影,正握着小锤敲打錾刀,手法和魏师傅当年的样子一模一样。
“是魏师傅在补玉!”老胡指着玉盒,“他总说,金镶玉得有耐心,一锤都不能错。”
银浆在玉上凝成朵小小的莲花,正好遮住绺裂,錾刀突然自己跳起,在银镯的莲心处刻出个凹槽,尺寸与白玉严丝合缝。沈知意突然明白,魏师傅不是补不好玉,是在等有人能看懂阿莲的图样,把他没完成的莲瓣,一片一片錾完。
他从工具箱里找出副新的模具,刚放在银镯旁,就见铺子的门被推开,个穿棉袄的姑娘抱着个木盒走进来,盒里装着些錾了一半的银饰,每件上都有朵未完成的莲花。
“您是来打首饰的?”老胡问。
姑娘摇摇头,从木盒里拿出只银锁片,上面的半朵莲和阿莲攥着的那只正好能拼成一朵:“我是阿莲的孙女,叫魏念莲。”她指着锁片,“奶奶走的时候,我娘刚怀了我,她总说,奶奶最遗憾的是没学会錾花,让我一定替她学好。”
姑娘的木盒里,还藏着块新采的和田玉,玉质温润,上面天然带着朵莲花的纹路:“这是我在昆仑山找的,听说当年爷爷的白玉就是从那儿采的,我想把它錾成并蒂莲,配奶奶的银镯。”
三人回到柜台前,魏念莲拿起錾刀,对着笔记本上的图样开始錾花,银屑随着小锤的起落簌簌落下,莲瓣的轮廓渐渐清晰。沈知意看见她的手法,竟和画像里阿莲的姿势一模一样,连握锤的力度都分毫不差。
“爷爷,奶奶,我学会錾花了。”魏念莲的声音带着笑意,她把补好的白玉嵌进银镯的凹槽,又在莲瓣上錾出细小的露珠,“您看这并蒂莲,是不是和当年想的一样?”
窗外的雪突然停了,阳光透过云层落在银镯上,白玉泛着莹光,银饰闪着柔光,金镶玉的纹路里,像是藏着层淡淡的暖意。老胡看见笔记本的空白页上,不知何时多了朵银画的莲花,旁边写着“莲儿与念莲共作”。
当天傍晚,魏念莲把镶好的玉镯摆在阿莲的画像前,又在铺子的墙上挂了块木牌,上面写着“传承银活”,下面贴着魏师傅的图谱和她新画的样式。老胡把笔记本交给她,说“这铺子以后就交给你了,魏师傅和阿莲姑娘总算能放心了”。
沈知意离开银铺时,看见柜台后的錾刀被擦得锃亮,旁边的木盒里,新添了块小小的银锁片,上面錾着朵完整的莲花,锁片的边缘刻着个“念”字。风穿过门楣的铜铃,响声里带着银饰的清越,像是有人在低声说:“錾花要用心,就像想人要用力,一锤一凿,都是记挂。”
后来,镇上的人都说,宝昌银铺的莲花首饰格外好看,尤其是那只金镶玉的并蒂莲镯,戴在手上像有暖意。魏念莲收了几个徒弟,教他们錾花时总说:“爷爷说,最好的银活里都藏着人,你把念想錾进去,首饰就有了魂。”
老银铺的铜铃还在落雪天响,柜台后的錾刀换了新的牛皮柄,却总在寒夜里被摆到最显眼的地方,旁边的木盒里,永远躺着块待镶的玉,像是在等哪个有故事的人,把心里的莲花,一朵一朵,錾进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