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轲睁开眼时,四周一片死寂。
夜,没有风,连虫鸣声都消失了。他站在一座青石拱桥中央,桥面潮湿,似乎刚刚下过一场无声的雨。桥下暗流缓慢,河水漆黑如墨,偶有微光闪烁——那是河灯,一盏盏橙黄色的纸灯安静地飘着,在静谧的夜色里摇曳跳动。
惊轲低头,发现自己穿着一袭白衣,袖口绣着暗纹,像是清河不羡仙酒楼惯用的纹样。可那绣线并非丝线,而是一缕缕细密的红线,如血管般缠绕在袖口。
“红线……”
桥下,一个熟悉的身影蹲在河边,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弄着水流。她穿着那件他见过的百家衣,拼缝的布料有青有蓝,像是一幅破碎的旧画。她的丸子头上系着红绳,随着她弯腰摆灯的动作,微微晃动。
“红线!”
惊轲张口大喊,可声音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连回声都没有。他慌乱地跑下桥,脚下的青苔湿滑,让他踉跄几下,险些摔倒。
终于,他站在她身后。
“红——!”
他的手搭上她的肩,喉咙里的名字还未喊完——
红线缓缓回头。
惊轲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的脸色白得像是纸扎的偶人,唇上无半点血色。她的腹部插着一支箭——箭镞深深没入,只剩箭羽露在外面,鲜血顺着缝补的衣布纹路缓缓溢出,一滴、一滴……落入河中。
“老大……”她开口,声音像是一缕即将消散的细烟,“你怎么……不救我啊?”
惊轲的呼吸停滞。
“我……好疼啊……”
河岸的草坪上,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冷笑。惊轲猛然转头,看见伊刀躺在地上,胸口被贯穿,形成一个狰狞的窟窿。他那双永远锐利的眼睛此刻死气沉沉,却死死盯着惊轲,沙哑地质问:“小子……为什么丢下我就跑?”
惊轲后退一步,双脚踩入水中。
——河水冰冷刺骨。
他低头,脚下橙黄的河灯一盏接一盏变红,像是被血浇透。河水翻滚,像是有无形之物搅动。下一瞬——
血浪翻涌!
苍白的手臂自水中伸出,指节腐烂,指甲漆黑如铁。惊轲的脚踝被死死攥住,拽向深处。他在坠入猩红漩涡的刹那,听见身后传来无数人的低语:“惊轲……来找我们了……”
冰冷。刺骨的冰冷。
惊轲猛然睁眼。雪,落在他的睫毛上,融化时带来一点刺痛。
眼前,是“不羡仙”酒楼的牌匾,金漆剥落,木匾结了一层白霜。酒楼的门缝透出昏黄的光,像是有人正等着他。
吱呀——
他推开门,暖意扑面,可那温热中却夹杂着一丝腐朽的甜腥。
酒楼内,铜锅翻滚,雾气缭绕。他的挚友们围坐一桌,正在吟诗饮酒——
孟临衍举杯高吟,嗓音醇厚如酒,可他握杯的手指已经发青。兰悠然低头抚琴,指尖划过琴弦,却只发出金属摩擦般的刺耳之声。涂山怀岩朝他微笑,眼角却渗出血泪:“惊轲,来晚了,肉都凉了……”
惊轲走近,低头看向铜锅——
里面翻滚着的,不是羊肉,而是一截截惨白的人手,指节仍在抽搐。
他猛地后退,撞上书架,一卷帛书跌落展开——那是他曾经写给契丹的密信,内容详尽地描述了子夜在契丹卧底的身份。
“为什么……出卖我?”
子夜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惊轲抬头,看见他站在烛火照不到的角落,颈部一道紫痕深深勒入皮肉,眼球充血。
“我以为……我们是兄弟。”
惊轲张口欲言,可那封密信却忽然无火自燃,火舌席卷而过。整个酒楼像是浸泡已久的干尸,火焰舔舐着横梁、桌椅、众人的衣摆,燃烧时竟无半点灰烬,只有一股浓烈的腐臭弥漫开来。
“下一个……轮到谁?”
江琅修的声音自烈焰深处传来,笑得令人毛骨悚然。惊轲冲向大门,却在推门的瞬间——
一根烧得焦黑的手指,从门缝里伸出,拽住了他的衣袖。
“锵——!”
铜锣一响,惊轲猛然回神。
戏台悬红挂彩,丝竹悠扬。他坐在观众席中,四周人影幢幢,却看不清面容。台上,《目连救母》的戏码正在上演,饰演目连的甄彩身穿素白长袍,水袖翻飞,却始终背对观众。
“公子,请用茶。”
清脆的女声自身后响起。惊轲回头,白芍黎捧着茶盏,巧笑嫣然。可她的脖颈却奇怪地歪斜着,像是被人生生折断后又重新缝合。
茶杯里,漂浮着一颗浑浊的眼球,瞳孔正对着他。
惊轲手一抖,茶水洒落。
哗啦——
水渍渗入地板,竟让漆木剥落,露出里面的竹骨纸皮——整个戏园,赫然是一处巨大的纸扎灵堂!
台上的甄彩猛地转身,她的脸……是一张空白的瓷面具。
“好看吗?”
面具裂开,碎瓷片簌簌掉落,露出甄彩真实的脸庞——
血肉模糊,刀痕狰狞。
“你亲手……雕的……”她的声音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记得吗?”
台下的观众齐刷刷回头——
他们的脸,全是空白的瓷偶面目。
惊轲跳起,踉跄冲向出口。就在踏出门槛的一瞬——
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脚踝。
低头,宵念的半截躯体从地板下爬出,断手死死拽着他:
“带我走……求你……”
惊轲转身狂奔,没入黑暗,只剩下咚咚的心跳和浓烈的呼吸。好累,眼皮……好重……
惊轲在月光下醒来,银辉如水,笼罩后院古井。
江辞婉坐在井沿,铜镜映照着她梳发的动作。可镜中……分明是霍元离的脸。
“惊轲……”她们同时开口,声音重叠,“选一个。”
惊轲转身欲逃,猛地撞入一具冰冷的躯体——
是魏神。
她依旧妩媚动人,可胸口却插着半截断剑——
那是惊轲的佩剑。
“当时……你该再补一剑的。”她的血滴落在地,竟化作黑蚁,窸窸窣窣爬上惊轲的鞋面。
井水忽然翻涌。
惊轲望向井口,自己的倒影旁,缓缓浮出一张苍白的脸……
是冷清秋雪。
“别怕……”她轻语,“很快……就能见面了……”
阴影中,逝者们一个个走出,将他逼向井口,惊轲重重跌落,冰凉的触感自面部袭来。
“老大!老大!”惊轲猛然睁眼,全身冷汗浸透衣衫。红线抱着布老虎站在床边,小脸上满是担忧:“老大,你做噩梦啦?一直喊救命……”
惊轲一把将她搂住,力道大得让她轻轻“呜”了一声。
“……没事了。”他的声音微微发抖,“只是……。”
红线小大人似得拍拍惊轲的后背,“没事啦没事啦,快起来,谁家好人的午觉一睡一下午的,今天中元节哎,寒姨江叔刀哥还有李老师宵姨……哎呀总之好多人都在等你放河灯呢。”
惊轲愣神了一瞬,“红线,我们这是?”
红线蹙眉,“在不羡仙啊,怎么从北边打完仗回来就奇奇怪怪的,快起来哦老大,我在门外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