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日子,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与外界隔绝。日升月落,吐纳练剑,采药诵经,萧无涯的生活规律得近乎刻板。心口的剑胚与体内的煞气,如同一个沉默而危险的同居者,让他不得不将绝大部分心神用于内守,对外界的感知也大多局限在苍岚山这一隅之地。
然而,秋风不仅送来了寒意,偶尔也会捎来一丝山外的气息。
这日晌午过后,萧无涯正按照清虚的吩咐,在观前空地上翻晒前几日采回的药材,空气中弥漫着混合的草木清香。忽然,一阵略显轻快、与山林自然声响迥异的铃铛声,顺着山风隐隐约约地飘了上来。
叮铃…叮铃…
萧无涯停下手里的活计,好奇地直起身,侧耳倾听。这铃声他有些印象,似乎是……
“是货郎。”清虚道长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不知何时,道长也已站在了观门口,目光投向山下蜿蜒的小径,神色平静,看不出太多情绪。“每隔三两月,会进山一趟,用些盐巴、针线、粗布,与山中零星的山民换些皮毛、山货。”
萧无涯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货郎!这意味着外界的消息!他来到清风观这么久,除了道长,几乎没见过旁人。青牛村的惨案如同一个沉甸甸的、染血的噩梦,被他深埋在心底,不敢轻易触碰,但那终究是他来的地方。
铃声渐近,伴随着哼哧哼哧的喘气声和沉重的脚步声。不多时,一个穿着粗布短褂、挑着一副沉重货担的精瘦汉子,便出现在小径尽头。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色黝黑,额上冒着汗珠,一边走一边用搭在脖子上的汗巾擦着额角。
那货郎显然也熟知这深山老林里还有这么一座小小的清风观,以及观里住着的清虚道长。见到站在观外的两人,他立刻放下担子,脸上堆起热情而又带着几分山里人特有拘谨的笑容,远远就拱手打招呼:“清虚道长!许久不见,您老安好!”
“施主辛苦。”清虚道长稽首还礼,语气温和却淡然,“山路难行,进来歇歇脚,喝碗清水吧。”
“哎呦,那可多谢道长了!”货郎显然求之不得,忙不迭地挑起担子,加快脚步走了过来。
萧无涯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山外来客。他的货担里东西不少,除了道长说的那些,还有一些廉价的糖块、粗糙的陶碗、甚至还有几把用草绳捆着的木制小玩具。
货郎在观外的大石头上放下担子,接过萧无涯依着道长眼色端来的一碗清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长长舒了口气:“唉,可算缓过来了!这趟进山,感觉道长的路又难走了几分似的。”
清虚只是淡淡一笑,并未接话。
货郎用汗巾抹了把嘴,目光落在萧无涯身上,带着几分好奇:“咦?道长,这小娃子是?”
“贫道的一位远房亲眷,家中遭了灾,送来观中暂住些时日。”清虚的回答滴水不漏,早已备好。
“哦哦,原来如此。”货郎恍然,看着萧无涯清秀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面容,啧了一声,“也是个苦命娃儿。跟着道长好,跟着道长好,清净,能养人。”
萧无涯低下头,没有说话。
货郎歇够了,便开始主动展示他的货物,无非是些日常琐碎之物。清虚道长并无太多需求,只略略看了看,便选了几包盐巴和一叠粗布,又示意萧无涯:“你看看,可有需要的?”
萧无涯的目光在货担里扫过,对那些糖块玩具并无兴趣,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他的心跳得有些快,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看向货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大叔……您从山外来,可曾……可曾听说过青牛村?”
“青牛村?”货郎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惧色和忌讳,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哎呦,小娃子,你问那儿干嘛?那村子……邪性!年前不知遭了什么大灾,听说一夜之间就……就没了!死得那叫一个惨,官府都封了,没人敢再提,也没人敢靠近!晦气,真是晦气!”
萧无涯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从山外人口中证实那场惨剧并非虚幻,依旧让他呼吸艰难。
货郎并未察觉他的异样,或许是走南闯北见多了苦命人,只当这孩子是好奇,又或许是那件事太过骇人,他忍不住想多说两句,分享这令人毛骨悚然的谈资。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神秘兮兮的语气:
“不过说来也怪……前阵子我听另一个跑这条线的伙计说,那青牛村旧址附近,好像又有人烟了。”
萧无涯猛地抬头。
清虚道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货郎继续道:“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人,胆子可真大!就不怕沾上那儿的晦气吗?听说零零散搭建了几个棚子,像是住了进去……唉,这世道,为了有片瓦遮头,啥地方都敢去呗。”他啧啧两声,摇了摇头,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不过我那伙计也说,就是夜里从那附近过,总觉得不太平,隐隐约约的,好像总能听见……听见有女人和娃娃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唉,听得人心里发毛!都说怕是那些冤死的……”他说到这儿,猛地打了个寒颤,似乎觉得自己多嘴了,赶紧“呸”了两声,“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晦气!”
女人的哭声?娃娃的哭声?
萧无涯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青牛村惨案那夜的景象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火光、惨叫、血腥气……还有娘亲最后将他推入地窖时那绝望而不舍的眼神……难道……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清虚道长适时地打断了货郎的话头,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打断意味:“世间流言,多有不实。施主奔波劳碌,不必记挂这些无稽之谈。”他话锋一转,指向货担里的针线,“这些针线怎么换?”
货郎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忙不迭地报上价格,与道长商议起来。
萧无涯却僵在原地,货郎后面关于交易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的脑子里反复回荡着那句“女人和娃娃的哭声”。
是幻觉吗?还是……真的有什么东西留在了那里?是冤魂不散?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敢再想下去,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恐惧攫住了他。
交易很快完成。清虚道长用一些晾好的药材换了盐巴、粗布,又额外拿了一小包针线,递到了萧无涯面前。
萧无涯茫然地接过,入手是冰凉的金属感和柔软的线团。
“衣裳破了,总要自己学着缝补。”清虚的声音平和地响起,将他的神思从遥远的、血腥的过去拉回到现实的清风观前,“日子总要过下去。”
萧无涯低头看着手中的针线,又抬头看向道长。道长深邃的眼眸平静无波,仿佛刚才货郎那番骇人的话语未曾激起他心中半点涟漪。是因为修道之人看破生死,还是因为……他知道的远比货郎更多,甚至比那些“哭声”背后的真相更多?
货郎歇够了,也做成了生意,心满意足地挑起担子,叮叮当当地继续往深山里去,寻找其他的山民人家了。
铃声渐远,最终消失在山林深处。
观前又恢复了以往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萧无涯紧紧攥着那包针线,冰冷的针尖刺痛了他的掌心,却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站在这清风观前,而非那片被血火吞噬的废墟。
清虚道长没有再看那货郎消失的方向,也没有立刻对萧无涯说什么。他只是默默地将换来的东西拿回观内,动作不疾不徐。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山外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荡开涟漪后迅速沉底。
但有些涟漪,却已然触及了潭底最深的泥沙,搅起了一些沉睡的、不愿被记起的东西。
那关于青牛村夜晚哭声的传闻,如同一个模糊的鬼影,悄然盘踞在了萧无涯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