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的空气弥漫着一股陈年旧报纸混合廉价檀香的味道，不刺鼻，但挥之不去。凌红云的魂体飘在“待分配通道”里，感觉像在银行排了一个世纪的队，只不过柜台后面飘着的不是柜员，而是穿着制式黑袍、脸色比纸还白的鬼差。
她刚走完漫长的一生。总结起来，大概就是：认真恋爱，认真被甩；好不容易准备结婚，孕期撞见丈夫出轨；独自拉扯孩子长大，所幸孩子争气，晚年倒也平静顺遂。算不上大富大贵，但知足常乐，最后在睡梦中安详闭眼。本以为这就是终点，一碗孟婆汤，了却前尘，重入轮回。没想到，刚在“善魂登记处”按了手印，就被一个穿着白西装、笑容标准得像酒店大堂经理的“天界使者”拦下了。
“凌红云女士？”使者声音温和，递过来一份流光溢彩、还散发着淡淡花香的……合同？“恭喜您！经天界‘因果镜’综合评估，您灵魂纯净度SSR级，情绪稳定度mAx，尤其具备‘历经情劫而不染怨憎’的稀有特质，完全符合我司‘月老殿人间办事处’红娘岗位的入职标准！您无需再入轮回，即刻便可入职天界，享仙寿无疆！”
凌红云低头看了看那合同。封面上龙飞凤舞写着几个烫金大字：《天界姻缘事务管理岗劳动合同（甲等）》。她没接，只是慢悠悠地问：“仙寿无疆？意思就是……永远不死，永远干活？”
使者笑容不变：“正是！为三界众生牵线搭桥，促成良缘，此乃无上功德！而且，”他压低声音，带着点诱惑，“这可是正式天界编制，多少魂魄求之不得！”
凌红云脑子里“嗡”的一声。她想起生前年轻时的工作，那没完没了的加班，老板画的大饼，还有永远填不满的KpI表格。一股强烈的生理性厌恶涌了上来。好不容易熬到退休，过上了咸鱼的生活，悠哉的过了不到十年，死了！本来一了百了，重新做人啥也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还要自己带着人世间的种种社畜回忆签这劳子的卖身契？为什么死了还要继续打工？还是没假期的永生永世打工？！
“不去。”她斩钉截铁，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在安静的通道里甚至带了点回音，“谢谢厚爱，我选择投胎。”
使者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像是精美的瓷器被敲了一下：“凌女士，您……您再考虑考虑？这可是天界编制！多少人……”
“不考虑。”凌红云态度坚决，甚至往轮回通道的方向飘了半步，“我这一生，恋爱谈够了，班也上够了。死了就想歇歇，重新开始。人间疾苦？没关系，酸甜苦辣都是滋味，总好过打那没完没了的工。”她的心声从未如此清晰：卷？卷是不可能卷的，死了也别想让我卷！
使者好说歹说，从功德福报到仙丹灵药，从俯瞰众生到拯救世界（大意是人间离婚率飙升导致怨气冲天，妖界蠢蠢欲动，急需她这样的人才力挽狂澜），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凌红云就俩字：投胎。
使者无奈，只能挥挥手：“罢了，天界从不强人所难。您既有此愿，便去吧。”他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类似“等着瞧”的光芒。
凌红云松了口气，感觉自己打赢了一场硬仗。她毫不犹豫地飘向那散发着柔和白光的轮回通道，满怀对新生的期待。
第一次投胎： 意识恢复时，她感觉浑身湿漉漉、冷飕飕，被挤压着，耳边是嘈杂的人声和……婴儿的啼哭？她努力想睁眼，却觉得眼皮有千斤重。她成了个刚出生的女婴。还没来得及感受母亲怀抱的温暖，一阵刺骨的寒意袭来，紧接着是肺部撕裂般的疼痛。新生儿肺炎？医疗条件落后的乡村？她不知道，只感觉生命力像破口袋里的水一样飞速流逝。意识再次模糊前，她听到接生婆惋惜的叹息：“唉，是个女娃，可惜了，没福气……” 黑暗降临，她又回到了地府那个待分配通道。白西装使者正“巧”飘在那里，笑容依旧标准：“凌女士，体验如何？人间疾苦，不如……”
凌红云魂体都在发颤，是气的，也是冻的。婴儿夭折的痛苦还残留着。“不去！我要投胎！”她咬着牙，倔强地再次冲向轮回通道。她不信邪！上次是意外，这次一定行！
第二次投胎： 这次她有了准备，努力想掌控身体。她又投胎成了一个小女孩，家境似乎还不错。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她正蹒跚学步，走向院子里一棵开满粉色花朵的树。真好……她伸出手想去摸那柔软的花瓣。突然，头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一根腐朽的粗大树枝，毫无征兆地当头砸下！剧痛只持续了一瞬，意识就再次被黑暗吞没。死亡来得很快，也很痛。她甚至没能看清那是什么花。
再次站在阴森的地府通道，凌红云的魂体黯淡了不少，残留的剧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白西装使者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面前，这次连标准笑容都省了，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凌红云感到了彻骨的寒意。不是地府的阴冷，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一次是意外，两次呢？而且一次比一次死得晚，一次比一次痛！幼儿园都没上成啊！这哪里是投胎？这是酷刑循环！她猛地抬头，死死盯住使者：“是你们搞的鬼？！”
使者优雅地掸了掸不存在的灰尘：“凌女士言重了。因果轮回，自有定数。只是……您灵魂特殊，与天界缘分深厚，强行逆缘而行，这轮回之路，怕是坎坷了些。”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悲悯”，“下一次，或许能活到小学毕业？不过听说现在小孩子学业压力大，意外也不少……”
凌红云浑身发冷。她明白了。这不是选择，是威胁。要么去天界当那永无假期的红娘，要么就在一次次越来越痛苦的夭折枉死中无限循环！她不怕苦，但她怕这种毫无意义、被操控的折磨！生前那些不如意，至少是她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的。这种被人（仙？）捏在手里随意摆布的感觉，比死还难受。
巨大的愤怒和无力感席卷了她。她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掐进魂体里。过了好半晌，她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入职，可以。”
使者脸上瞬间又堆满了那职业化的笑容：“明智之选！凌女士……”
“但是！”凌红云猛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我有条件！”
使者挑眉：“哦？请讲。”
“第一，我要休假！每周双休！雷打不动！第二，我要年假！每年至少十五天！第三，”她深吸一口气，“既然是驻人间办事处，我要住在人间！通勤费、住宿费、伙食费，按人间最高标准报销！还有，五险一金……哦，你们天界管这叫啥？功德保障？也得给我交齐了！”她把生前当社畜时没敢跟老板提的要求，一股脑全砸了出来。横竖都是卖身了，能争取一点是一点！
使者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他掏出一个玉简，手指在上面飞快划动，似乎在请示什么。片刻后，他抬起头：“原则上同意。每周单休，年假十天。住宿按人间城市中等标准，通勤费实报实销。功德保障按天界基层员工标准缴纳。这是最终条件，凌女士，签了吧。”他把那份流光溢彩的合同再次递到凌红云面前。
凌红云看着那“单休”、“十天”的字样，心里骂了句“周扒皮”。但她知道，这已经是极限了。再僵持下去，说不定连这点都没了。她认命般地伸出手指，在那份散发着庄严气息的合同上，狠狠按下了自己的魂印。
光芒一闪，合同消失。一套朴素的、绣着小小红心标记的白色汉服凭空出现，套在了她的魂体上。同时，一块冰凉的木牌落入她手中，上面刻着复杂的纹路和一个编号：人界办事处-红娘-柒柒叁。
“欢迎入职月老殿，凌红娘。”使者的声音带着公式化的祝贺，“您的法器‘通命符’基础版已发放，绑定您的魂识即可使用，具体功能请自行摸索。您的辖区是人间界‘江市’及周边区域。主要职责：处理辖区内因天界KpI压力导致的‘分配后未跟进’姻缘问题，推动天定姻缘顺利进行，降低辖区怨偶率，提升幸福指数。具体任务会通过月老令下达。”
使者手一挥，一个散发着微光的漩涡出现在凌红云面前，隐约能看到对面车水马龙的现代都市景象。“这是通往江市的空间门。您的住所和工作启动资金已预存月老令中，可随时兑换人间货币。祝您工作顺利，早日……嗯，完成KpI。”使者说完，身影便如烟雾般消散了。
凌红云低头看了看身上这身“工作服”，又掂了掂手里冰凉粗糙的木牌，感觉像做了一场荒诞至极的梦。她，凌红云，一个只想安稳过完一生、死了想好好休息的普通女人，现在成了天界驻人间办事处的合同工红娘？还得负责给一堆陌生人牵线搭桥？就因为自己“情绪稳定”、“灵魂干净”？这都什么事儿！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憋屈涌上心头。她怀念自己那间不大但温馨的老房子，怀念阳台上养死的几盆花，甚至怀念儿子偶尔打来的、抱怨工作的电话。现在都没了，换来的是一份没有尽头的“仙班”工作。
“呼……”她长长吐出一口不存在的浊气，眼神复杂地看向那通往人间的漩涡。怕寂寞吗？当然怕。生前怕，死后更怕。地府空荡荡，天界冷冰冰。人间……至少热闹。
她握紧了月老令，指尖冰凉。为了不再经历那恐怖的枉死循环，为了那可怜巴巴的单休和十天年假，也为了……能待在有点人气儿的地方。
“行吧，打工就打工。”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迈步踏入了那光芒流转的漩涡，“不就是牵红线吗？老娘当年鉴渣可是一把好手！” 她刻意忽略了自己那几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史。
光影流转，失重感传来。下一秒，喧嚣的人声、汽车鸣笛、还有城市特有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
凌红云站在江市一条老城区的僻静小巷里。傍晚时分，天色将暗未暗，巷子口外是霓虹初上的繁华街道。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身白色汉服已经自动幻化成了一套普通舒适的休闲装。月老令在口袋里微微发烫。
她刚想掏出月老令看看所谓的“住所”和“启动资金”怎么兑换，一股强烈的、带着潮湿泥土气息的风毫无征兆地卷起！紧接着，远处城市公园的方向，传来几声沉闷得不像雷声的巨响，天空似乎扭曲了一下，瞬间又恢复了正常。
凌红云的心猛地一跳。这感觉……不太对劲。不是人间该有的气象。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衣服，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她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想到自己现在好歹也算“天界工作人员”，不怕蚊虫不畏寒热，胆子又稍微壮了点。
“算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她嘀咕着，决定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然而，就在她抬脚准备走出小巷时，手腕上那个代表红娘身份的、由红线编织的简易手链突然震动起来，一道微弱的红光指向公园方向，同时，月老令在口袋里持续发烫，一段信息直接投射到她脑海：
【紧急待办任务 - 编号：cY001】
目标人物：李晓蕊（女，24岁），黄霆舰（男，26岁）
姻缘状态：天定正缘（孽债型），分配后三年零七个月未产生有效交集。
当前风险：女方李晓蕊深陷虚假情缘（目标：陈鸿宇，富二代，实为‘欲望妖’低阶分身），对正缘极度排斥；男方黄霆舰对女方类型无感，红线濒临断裂。女方怨气值持续飙升，已吸引低级妖物聚集。
任务目标：三个月内促成李晓蕊与黄霆舰完成‘初识-互生好感’阶段，红线连接稳固度需达30%以上。
任务地点指引：红光指向处。
失败惩罚：扣罚当月全部基础灵石（工资），影响年终功德评级。
凌红云：“……”
她看着手腕上那指向黑黢黢公园方向的红光，又感受着口袋里月老令的灼热，再想想那“孽债型”姻缘、“欲望妖分身”、“怨气值飙升”的字眼，一股熟悉的、社畜面对无理KpI时的暴躁感直冲天灵盖。
“靠！”她忍不住低骂出声，“这破班，才上岗三分钟就来活儿？还是这种高难度‘三角恋’加玄幻惊悚套餐？” 她真想立刻撕了那该死的合同。
但想到那两次枉死的痛苦，想到那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十天年假……她用力揉了揉脸，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
“行吧，李晓蕊，黄霆舰是吧？”她认命地叹了口气，抬脚，朝着红光指引的方向——那片刚刚发生过诡异风雷的公园，迈开了她红娘职业生涯的第一步。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孤单，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韧劲。
夜色渐浓，公园深处，似乎还残留着某种焦糊的味道。而凌红云不知道的是，就在那片焦黑的灌木丛里，一双熔金般的兽瞳，正透过枝叶的缝隙，冰冷而警惕地注视着她这个不速之客。属于她的第一桩任务，以及那只将彻底改变她“打工仙”生涯的黑猫，就在前方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