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的速度加快了。不再是谨慎的潜行,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效率,强行穿过密布荆棘和倒木的坡地。苏婉像一件失去重量的包裹,在他手臂和腰间绳索的牵引下,颠簸碰撞。身体的疼痛信号依旧存在,但已被眉心那个持续异变的“奇点”转化为枯燥的数据流——左小腿肌肉拉伸程度17%,右肩胛骨与粗糙树皮摩擦系数0.3,肺部通气效率低于阈值,警报。
她的意识大部分沉浸在那个“奇点”内部。外界的光线、声音、气味,被极大地简化、压缩。视觉变成色块和轮廓的快速扫描,听觉过滤掉风声鸟鸣,只留下可能代表威胁的特定频率范围。她不再“感受”山林,而是在“解析”一片复杂且充满未知参数的环境数据。
林默的每一个动作,都在她的感知中被拆解、预判。他肌肉纤维的瞬间收缩,重心的微妙转移,甚至视线扫过特定区域时瞳孔焦距的细微变化,都成了她内部模型更新的输入参数。她不再需要思考他为何要突然转向,或为何在一处看似平坦的苔藓地前骤然停顿。她的“奇点”会根据他身体释放的物理信息,瞬间计算出最优路径或潜在危险——左侧三米外腐烂树干内部结构不稳定,有坍塌风险;前方苔藓下方覆盖湿滑岩面,摩擦系数不足。
她成了一个被动的、高效的环境感知与路径规划插件,无缝集成在林默这个“主机”的逃亡程序中。
林默显然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不再需要用力拖拽或频繁出声提醒。很多时候,他只是身体刚做出转向或变速的意图,苏婉的步调就已经随之调整,仿佛他能通过连接两人的那根绳子传递神经信号。这种诡异的同步性,起初让他偶尔会投来一瞥,那目光锐利,带着审视和计算。但很快,他似乎就接受了这种新的“协作”模式,甚至开始有意无意地利用它,做出更复杂、更突然的机动,测试着她的反应极限。
一次,他毫无征兆地松开了扣着她手臂的手,同时身体向侧后方急退。
若是之前的苏婉,会立刻失去平衡摔倒。
但此刻,腰间的绳子刚传来拉力变化的瞬间,她足尖已经下意识地点向地面一块凸起的石头,身体借力旋转半周,卸掉大部分冲力,同时另一只手条件反射般地伸出,抓住了旁边一根垂落的藤蔓,稳住了身形。整个动作流畅、经济,没有任何人类在惊慌时会产生的多余动作或犹豫。
林默在几步外停下,看着她。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苏婉的“奇点”捕捉到了他颈动脉瞬间的微加速搏动,以及他手指极其轻微的一次收拢。这不是愤怒或惊讶,更像是一个实验得到了预期之外却又极具价值的成果时,产生的生理兴奋。
他走回来,没有去扶她,只是重新扣住她的手臂,力道比之前更重,指尖几乎嵌进她的肉里。这不是惩罚,而是一种……确认。确认这件“工具”的新功能,确认这种连接的真实性。
“能感觉到多远?”他问,声音压得很低,目光扫视着周围,但问题是指向她的。
苏婉的“意识”向内收缩,将感知聚焦于那个“奇点”。无形的感知丝线以她为中心向外蔓延,与山林里那些杂乱的无形波动接触、解析。不再是模糊的指向,而是能大致区分出不同“波动源”的强度和粗略方位。
“……三百米内,”她的声音干涩,语调平直,像机器播报,“有七个低强度干扰源。一点钟方向,四百七十米左右,有一个高强度信号……在移动。速度缓慢,模式……非规律性扫描。”
她甚至能模糊地“感觉”到那个高强度信号散发出的冰冷意图——不是搜索特定目标,而是像探照灯一样,一遍遍刷过那片区域,进行地毯式的、无差别的信息采集。
林默沉默地听着,眼神变得更加幽深。他不再询问,而是拉着她,朝着与那个高强度信号移动方向垂直的路径快速离去。
苏婉被动地跟着,内心那片最后的、属于“人”的情感区域,像一块正在沉入冰海的浮冰。恐惧还在,但变成了一个遥远的理论概念。羞耻、愤怒、绝望……这些情绪的信号变得极其微弱,几乎要被“奇点”处理后的冰冷数据流所淹没。
她偶尔会从“数据化”的状态中短暂脱离一瞬,像溺水者浮出水面换气。在那瞬间,她会清晰地看到自己现在的状态——一个正在逐渐失去人类情感、变成某种活体探测器的怪物。她会看到林默看着她的眼神,那里面没有对人的怜悯,只有对一件性能卓越、不断进化的异化造物的专注,甚至……是欣赏。
这种认知带来的战栗,比任何肉体痛苦都更刺骨。但下一刻,“奇点”的引力又会将她拉回那片高效、冰冷、无需思考的数据海洋之中。
她成了林默在黑暗森林里的眼睛和耳朵,也成了映照出他非人本质的一面扭曲的镜子。而镜中的影像,正在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不像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