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芷柔薄绢上的建议,如同在迷雾中点亮了一盏灯。李恪反复思忖,深以为然。监国之初,稳定压倒一切,贸然对魏王和关陇集团穷追猛打,确实可能引发不可控的反弹。
翌日,他在天策府召见了三司主官及长孙无忌、房玄龄等重臣,商议魏王案。
“魏王李泰,驭下不严,结交妖道,更兼持械闯宫,惊扰圣驾,其行径狂悖,法理难容。”李恪开门见山,定下基调,但随即话锋一转,“然,念其年轻,或确系受奸人蒙蔽,且玄都观一案,暂无直接证据表明其参与勾结吐蕃等逆谋。朕……”他顿了顿,这个自称让他微微有些不习惯,但监国身份使然,“朕意,革去李泰魏王封号,降为东莱郡王,圈禁于宗正寺,非诏不得出。其府邸属官,有失察之责者,一律罢黜流放。妖道云鹤子,罪证确凿,立秋问斩!诸位以为如何?”
这个处置,比许多人预想的要轻。保留了李泰的宗室身份和郡王爵位,圈禁而非下狱,只追究其失察和闯宫之罪,并未深究可能存在的谋逆。对于关陇集团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甚至是值得庆幸的结果。
长孙无忌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躬身道:“殿下宽仁,处置得当,老臣无异议。”
房玄龄、魏征等人也纷纷附和。他们看得出,这是李恪在释放缓和信号,力求稳定。
“至于玄都观一案,”李恪继续道,“侯君集勾结吐蕃,罪大恶极,虽死难免其咎!着削其官爵,追夺封赠,其家产抄没,子孙流放岭南,遇赦不赦!玄都观主清虚子,助纣为虐,知情不报,判处绞监候!此案牵连之人,由三司继续严查,务必肃清余毒,但亦不可牵连过广,动摇朝局根本。”
他既展示了强硬的一面,对已死的侯君集及其核心党羽毫不留情,又划定了界限,防止扩大化。这番拿捏,显得愈发成熟老练。
“臣等遵旨!”众人齐声应道。
魏王案的处理,暂时平息了朝堂上最大的波澜。李恪得以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日常政务和更深层次的布局中。
他采纳了崔芷柔“引蛇出洞”的建议,并未大张旗鼓地调查将作监少监韦挺,而是命王德派出精干人手,对韦挺进行全天候的严密监视,记录其一切交往、言行,尤其是与关陇旧族、乃至可能存在的吐蕃暗线的接触。
同时,他也开始认真考虑“分化吐蕃”的策略。他密令安西的苏定方和王德留在当地的百骑司分支,设法接触吐蕃内部那些对象雄、苏毗故地有影响力的旧贵族,散播松赞干布穷兵黩武、损害各部利益的消息,并试探性地许以重利,看是否能从内部撬动吐蕃的稳定。
这些举措都需要时间发酵,急不得。
监国的日子在忙碌中飞逝。李恪展现出惊人的精力和政务能力,他不仅快速处理着源源不断的奏疏,还时常召集相关官员问对,了解各部实际情况,其务实高效的作风,渐渐赢得了不少中立官员的认可。天策府的运作也愈发顺畅,成为名副其实的权力中枢。
这日傍晚,李恪难得有片刻清闲,在府中水榭边散步,思索着下一步棋该如何走。夕阳余晖洒在池面上,波光粼粼,几尾锦鲤悠然游弋。
一名侍女悄然走来,奉上一壶新沏的茶和一本……《孙子兵法》。
“王爷,崔府派人送来此物,说是小姐觉得王爷或有用处。”
李恪心中微动,接过那本看似寻常的兵书。他回到书房,屏退左右,仔细翻阅起来。果然,在《九变篇》“屈诸侯者以害,役诸侯者以业,趋诸侯者以利”一句旁,有极细的朱砂批注:“韦好古玩,尤嗜先秦青铜,常于西市‘博古斋’流连。”
韦好古?李恪略一思索,记起这正是将作监少监韦挺的字!崔芷柔这是在给他指明接触韦挺的突破口——投其所好,从古董收藏入手!
不仅如此,在《用间篇》“故惟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旁,又有批注:“吐蕃大相噶尔·东赞域松,其子溺爱幼子,年方七岁,体弱多病。”
这条信息更是价值连城!噶尔·东赞域松是松赞干布的心腹智囊,若能从其最疼爱的幼子身上找到突破口,无论是获取情报还是施加影响,都可能起到奇效!
李恪握着这本兵书,心潮起伏。她总是能在他需要的时候,送来最精准、最关键的助力。这份心思,这份智慧,这份……默默的支持,让他如何能不心动?
他凝视着那娟秀的朱砂小字,仿佛能看到她在灯下凝神书写的身影,清冷,专注,却又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
“梅……”他低声自语,指尖轻轻拂过那朱砂字迹,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温柔与坚定。
他不能再让她只是这样隐于幕后。他必须做些什么。
“来人。”他唤来侍从。
“王爷有何吩咐?”
“去库房,将那对前日西域进贡的羊脂玉如意找出来,再备些上等的湖笔、徽墨、宣纸,以本王的名义,送往崔府,答谢崔小姐日前所赠兵书。”他顿了顿,补充道,“另……附上一张本王的帖子,就说……本王对兵法偶有心得,若崔小姐得闲,或可于三日后未时,至府中水榭,品茗论道。”
这是他第一次,明确地向她发出私人的、带有某种意味的邀请。他需要见到她,不仅仅是出于政务的咨询,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渴望。
侍从领命而去。李恪独自坐在书房内,心跳竟有些莫名的加速。他不知她会作何反应?是会婉拒,还是……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的思绪,目光重新落回那本《孙子兵法》和关于韦挺、噶尔·东赞域松的批注上。
当务之急,是顺着她提供的线索,继续推进。
“王德。”
“属下在。”
“西市‘博古斋’,重点监控。设法安排我们的人,以收藏家的身份接触韦挺。记住,要自然,要投其所好。”
“是!”
“另外,传信给安西我们的人,让他们想办法,寻找名医或者珍稀药材,看能否与噶尔·东赞域松那位体弱的幼子搭上关系。此事需极其谨慎,宁可慢,不可错。”
“属下明白!”
引蛇出洞的网,已经悄然撒下。而那条隐藏最深的“蛇”,是否会因为对古董的贪婪,或者对子嗣的关爱,而逐渐露出破绽?
李恪走到窗边,望着渐渐沉入暮色的长安城。权力的博弈如同这深邃的夜空,看似平静,却暗藏无数杀机与机遇。
但他心中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镇定。因为他知道,在这片权力的黑夜中,他并非独行。有一缕清冷的梅香,始终在为他指引方向,给予他智慧和力量。
三日后未时,水榭之约……他竟有些期待起来。
帝国的权柄依旧冰冷,但执掌权柄的人心中,却悄然生出了一丝温暖的期许。这复杂的滋味,是他二十年来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