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那场没有第三人知晓的奏对,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入一瓢冷水,表面上平息了炸裂的危机,实则让底下的暗流更加汹涌。皇帝陛下对吴王李恪“回去好生做事”的旨意,以及责令严查爆炸案的命令,迅速通过各种渠道传开,让许多摩拳擦掌、准备一举将李恪和武研院打入深渊的势力措手不及,悻悻然地暂时收敛了爪牙。
武研院得以幸存,并且因为皇帝的明确表态,物料供给反而比之前更加顺畅。李恪回到武研院,第一件事便是厚葬了那三名无辜惨死的工匠,抚恤其家人,并举行了肃穆的祭奠仪式。他没有多说什么,但院中所有工匠和官吏都明白,王爷是用自己的前程和性命,为他们,也为这方寸之地,争来了一线生机。一种悲壮而凝聚的气氛,在武研院弥漫开来,工作的效率与专注度,竟比以往更胜。
然而,长安城内的博弈,从未停止。
东宫,丽正殿后的一间僻静书房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凝滞的压抑。
太子李承乾面沉如水,手指烦躁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他对面,坐着一位身着深色常服、面容清癯、眼神却透着老谋深算的老者,正是当朝国舅、权势滔天的赵国公长孙无忌。
“舅舅!父皇为何还要保他?!”李承乾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不解,“武研院爆炸,死人伤财,证据确凿!朝野非议如此之烈,正是废掉他和那劳什子火药的大好时机!父皇竟然……竟然轻轻放过!”
长孙无忌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中的茶盏,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平淡无波:“太子殿下,稍安勿躁。陛下之心,深似海。他保的不是李恪,是‘火药’,是大唐可能因此获得的‘力’。”
“力?”李承乾嗤笑一声,“就凭那点声响和烟火?慕容孝隽之败,乃李积之功,与火药何干?舅舅莫非也信了李恪那套蛊惑人心的说辞?”
“老夫不信。”长孙无忌终于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地看向李承乾,“但陛下……或许愿意信其有。陛下雄才大略,志在扫平四夷,成就远超古今的伟业。任何可能增强国力的东西,他都会留意。李恪,不过是恰逢其会,抓住了这一点而已。”
他放下茶盏,语气转冷:“更何况,此次爆炸,你们做得……太糙了。”
李承乾脸色微变:“舅舅何出此言?此事与孤何干?”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不再看他,目光投向窗外:“白磷……西域奇物,踪迹难寻。但并非无迹可查。陛下令百骑司与大理寺联手,你以为,是查给谁看的?”
李承乾心中一凛,脸色有些发白。他确实暗中授意,利用了某些与西域胡商有联系的渠道,弄到了那白磷,并买通了武研院一个不得志的杂役,将其混入……他本以为天衣无缝,却没想到舅舅竟似早已洞悉,更没想到父皇会查得如此之严!
“那……那现在该如何是好?”李承乾的语气带上了几分慌乱。
“尾巴收拾干净了吗?”长孙无忌问。
“那个杂役……已经‘病故’了。”李承乾低声道。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不再追问细节,转而道:“经此一事,陛下对李恪的警惕,恐怕更甚于欣赏。保全武研院,既是看重火药潜力,也未尝不是将李恪牢牢按在此处,避免其势力向其他领域渗透。这对殿下而言,未必是坏事。”
李承乾若有所思。
“然而,”长孙无忌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李恪此人,绝不可再以寻常皇子视之。他有急智,有狠劲,更懂得借势。洛州之事,他借民望与王命,扳倒崔焕,牵连魏王。此次武研院风波,他更是不惜以身家性命为赌注,直接将火药与边患国策捆绑,逼得陛下不得不保他。这份胆魄与决断,太子殿下,您有吗?”
最后一句,如同鞭子般抽在李承乾心上,让他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
“舅舅!你……”
“老夫只是实话实说。”长孙无忌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殿下是国之储君,行事当时时以大局为重,以稳妥为要。与李恪争一时之长短,纠缠于火药此等‘奇技淫巧’,实非明智之举。”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坐大?”李承乾不甘道。
“坐大?”长孙无忌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陛下不会允许任何人坐大,尤其是……一个母族身份敏感、又屡屡展现出不寻常能力的皇子。殿下要做的,不是去打压他,而是做好储君本分,稳固朝堂,赢得陛下和天下臣民之心。只要殿下自身根基牢固,李恪纵有通天之能,也不过是陛下手中一把随时可以收回的利刃罢了。”
他站起身,走到李承乾面前,目光深邃:“记住,你的对手,从来不只是李恪,而是陛下心中的那杆秤。如何让那秤向你倾斜,才是殿下最该思量的事情。至于李恪……自有陛下看着他。必要时,我们只需……轻轻推一把即可。”
说完,他微微躬身:“老臣言尽于此,告退。”
看着长孙无忌离去的背影,李承乾独自坐在书房内,脸色变幻不定。舅舅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浇熄了他心头的躁火,却也让他感到了更深的无力与……忌惮。
他明白舅舅的意思。父皇才是关键。而他这个太子,近年来因足疾心生怨望,行事愈发偏激,已引得父皇不喜。若再与风头正劲、简在帝心的李恪正面冲突,恐怕……
他烦躁地揉了揉额角。难道真要放任李恪在武研院那个乌龟壳里继续发展?
不,绝不行!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明的不行,就来暗的。父皇看着他又如何?只要做得干净,不留下把柄……
他唤来心腹,低声吩咐了几句。
“……去找几个背景干净、嘴巴严实的人,不必做什么大事,只需……让武研院,不那么顺心即可。”
“是,殿下。”
心腹领命而去。
李承乾走到窗边,望着吴王府的方向,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李恪,咱们……慢慢玩。
而此刻的吴王府书房内,李恪也并未因暂时的安全而放松。他面前摊开着大唐的疆域图,手指在西北、正北、东北几个方向缓缓移动。
长孙无忌能看透的,他岂会不知?父皇的保全,既是机会,也是牢笼。他必须尽快让武研院拿出更具颠覆性的成果,才能真正掌握主动权。
“王爷,”王德悄步进来,低声道,“我们的人发现,近日有几拨生面孔在武研院周边窥探,似乎……来自不同方面。还有,兵部那边新拨付的一批精铁,质量似乎比往常差了些许。”
李恪眼神微冷。果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知道了。”他淡淡道,“告诉雷老头,精铁质量差,就想办法改进淬火工艺,或者寻找替代材料。至于那些窥探者……不必理会,加强内部防范即可。”
他顿了顿,看向王德:“之前让你物色的,懂堪舆、水利,尤其是善于营造的工匠,可有眉目了?”
王德愣了一下,不明白王爷为何突然问起这个,还是回道:“倒是有几个,多是前朝将作监遗留的老人,手艺是好的,只是……如今不得重用。”
“想办法,悄悄请到府里来,本王要见他们。”李恪吩咐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一个关于利用水力驱动大型机械、提高武器生产效率和质量的构想,逐渐在脑中清晰起来。
不能只依赖火药。他要打造的,是一个集研发、生产、甚至未来新式军队训练于一体的综合体系。
这需要时间,更需要……跳出眼前的纷争,布局长远。
长安的棋局,因为他这颗“火药”棋子的存在,已然变得更加复杂难解。
而他,正在悄然落子,准备下一盘更大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