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顾泽野拖着仿佛灌了铅的疲惫身体，用指纹解开别墅大门的锁。沉重的实木门开启又合上，发出轻微的闷响，在空旷的宅邸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浑身都浸透了深秋凌晨的寒意，可那彻骨的寒风，却未能吹散他周身浓重得几乎化不开的酒气，那味道混杂着烟味，颓唐而糜费。
他甚至懒得换鞋，摇摇晃晃地走进冰冷而宽敞的客厅。常年昼夜颠倒、深夜归家的经验，让他即使黑着灯，也能精准地避开所有家具，轻车熟路地走到那张宽大的真皮沙发前。
然后，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是一截终于失去支撑的朽木，重重地、毫无缓冲地砸进了沙发里。昂贵的皮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甚至没来得及扯过一旁的薄毯，刺骨的冰冷瞬间透过单薄的衬衫侵袭而来，但他毫无所觉。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酒精和极度的疲惫如同黑色的潮水，迅速将他卷入昏昏沉沉的、却未必安宁的睡梦之中。
清晨的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切割出几道锐利的光柱，尘埃在其中飞舞。
顾母在女佣小心翼翼的提醒下，穿着精致的丝质晨袍，快步从旋转楼梯上走下。当她看到客厅沙发上那个横七竖八躺着、衣服皱巴、浑身还散发着隔夜酒气的儿子时，保养得宜的脸上瞬间写满了担忧与心疼。
“哎呀！这孩子！怎么又喝成这样睡在这里！”她压低声音，急步上前，先是对着身后束手无措的女佣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他煮点醒酒汤来！”
“是，夫人。”女佣如蒙大赦，立刻躬身退下，快步走向厨房。
顾母这才赶忙坐到沙发边缘，伸出手，轻轻地推着顾泽野的肩头，声音放得又轻又急，充满了焦虑：“儿子，儿子？快醒醒啊，别在这里睡，回房间去。一会儿你爸下来看到，你又得挨训了！”
顾泽野在母亲持续的推搡和呼唤下，眉头紧紧皱起，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他极其不耐烦地抬手，有些粗暴地甩开顾母的手，眼睛都没睁开，声音因为宿醉而沙哑不堪，却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愤怒和自暴自弃：
“别管我！有种就让他打死我好了！”
顾母听到这话，心里猛地一颤，脸色都白了几分。这话要是让顾父听见，那还了得？她又急又怕，声音里带上了更浓的哄劝和哀求：“哎哟~我的好儿子，胡说八道什么呀！快别说这种傻话，快点起来，妈妈扶你回房间去睡，乖啊，一会儿你父亲真的要出……”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楼梯上方就传来了脚步声，以及顾长云那严肃低沉、正对着管家交代些什么的声音。
顾长云显然还没有立刻注意到楼下沙发上宿醉未醒的儿子，他一边整理着衬衫袖口，一边继续对管家吩咐着公司的事务，脸色虽然一如既往的严肃，但尚且没有浮现出其他表情。
顾母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推搡顾泽野的动作变得更加焦急，几乎带上了哭腔：“快起来啊！儿子！你爸爸下来了！”
顾母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惊慌。她几乎是本能地试图用身体挡住沙发上的身影，但这无疑是徒劳的。
顾长云的脚步声在楼梯中间停顿了一瞬。他交代管家的话音也停了。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已经精准地捕捉到了客厅里顾母脸上不自然的表情，顾长云不用猜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目光锁定在顾母身后并没有完全遮挡住正瘫在沙发上、衣衫不整的顾泽野。
管家识趣地后退半步，垂首敛目，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空气中的温度仿佛骤然降到了冰点。
顾长云脸色原本只是严肃，此刻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眉宇间凝聚起风暴前的乌云，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他不再说话，一步一顿地走下剩余的台阶，每一步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顾母心惊肉跳的神经上。
他走到沙发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完全笼罩住了仍在睡梦中的顾泽野，也笼罩住了瑟瑟发抖的顾母。
顾长云的目光如冰冷的探照灯，在顾泽野皱巴巴的衬衫、领口的污渍、以及那张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紧蹙眉头、写满桀骜不驯的脸上扫过。那浓烈的酒气让他厌恶地皱紧了眉头。
“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顾长云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先转向了顾母，话语里的冰冷像鞭子一样抽过去，“深更半夜不着家，回来就这副鬼样子？”
顾母被丈夫看得浑身一颤，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又无从开口：“长云，泽野他……他只是偶尔……”
“偶尔？”顾长云冷笑一声，打断了她苍白的维护，“我看他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也许是父母争吵的声音过于刺耳，也许是那如有实质的压迫感太过强烈，沙发上的顾泽野眉头拧得更紧，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耐的咕哝，极其不舒服地动了一下，似乎快要被吵醒。
顾母见状，更是心急如焚，几乎要哭出来，小声哀求：“长云，你先消消气，让孩子回房睡醒再说，好不好……”
就在这时，厨房方向传来细微的碗碟碰撞声。刚才被吩咐去煮醒酒汤的女佣，正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白瓷碗，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她一看到客厅里这阵仗，尤其是面色铁青的顾长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僵在原地进退两难，手里的碗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这细微的声响，在此刻落针可闻的紧张氛围里，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顾泽野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终于极其困难地、缓慢地睁开了眼睛。视线先是模糊，然后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父亲那张山雨欲来的脸。
几乎是本能反应，顾泽野眼底刚刚睡醒的迷离瞬间被恐惧和一种近乎条件反射所取代。顾长云看到顾泽野那一副不争气的样子，就连最后一丝耐心也宣告耗尽。
他猛地抬手，并非挥向顾泽野，而是狠狠一巴掌拍在了身旁的茶几上！
“砰——！”
一声巨响震彻整个客厅，茶几上的烟灰缸和装饰品都跟着剧烈一跳。
“滚起来！”顾长云的怒吼如同炸雷般响起，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暴怒，“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顾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顾泽野被这声巨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了大半。头痛更加剧烈地袭来，但比头痛更尖锐的，是父亲那毫不掩饰的、如同看垃圾一般的眼神和怒吼。
那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他用酒精勉强构筑起的、不堪一击的防御。连日来的憋闷、委屈、求而不得的痛苦、自我厌弃……所有负面情绪在这一刻被父亲的暴怒彻底点燃，轰然爆炸！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地承受，或者干脆叛逆地顶撞回去。而是猛地从沙发上坐直身体，动作因为眩晕而晃了一下，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直勾勾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讥诮和破罐破摔的狠劲，迎上了顾长云震怒的视线。
“丢脸？”顾泽野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砸在地板上，“我做什么了就让顾家丢脸了？是去喝酒了，还是没按照你规定的路线像条狗一样活着？！”
“泽野！”顾母失声惊叫，吓得脸色惨白，慌忙去拉他的胳膊，“你胡说什么！快给你爸爸道歉！”
顾长云显然没料到儿子竟然敢用这种态度、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一时间气得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顾泽野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你……你这个逆子！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我说错了吗？”顾泽野猛地甩开顾母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与父亲对峙着。他虽然身形还有些不稳，但那股豁出去的劲头却让他显得异常尖锐，“在你眼里，我做什么不是丢脸？我呼吸都是错的吧？是不是只有像你一样，整天就知道板着脸，一切以利益为重，才是给顾家长脸？！”
他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向了顾长云最在意的权威和价值观。
“混账东西！”顾长云彻底被激怒了，最后一丝理智崩断。他猛地抬手，眼看巴掌就要朝着顾泽野的脸抡下去！
“长云！不要！”顾母尖叫着扑上去想拦住丈夫。
女佣吓得手里的醒酒汤“啪”一声摔在地上，瓷碗四分五裂，温热的汤汁溅了一地。
然而，顾泽野竟然不闪不避，反而仰起脸，嘴角甚至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绝望的冷笑，仿佛在期待这一巴掌的落下。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
“老爷！”一直沉默旁观的管家突然急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公司有紧急文件，需要您签署处理。”
管家的语气平稳却急促，恰到好处地插入了这场家庭风暴的中心，像一颗投入沸水里的冰块。
顾长云挥到半空的手猛地顿住。胸膛依旧因为盛怒而剧烈起伏，眼神死死地剜着面前一脸无畏甚至带着挑衅的儿子，但商人的本能还是让他极度重视这通突如其来的“紧急事务”。
他狠狠地瞪着顾泽野，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僵持了足足五六秒，他才极其缓慢地、心有不甘地放下了手，但他并未罢休，而是向前逼近半步，以一种极度蔑视、仿佛在看一堆无可救药的垃圾般的姿态，用粗粝低沉、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一字一句地砸向顾泽野：“你小子想让别人看得起，就做点实事出来，整天游手好闲就是个废物！”他上下扫视着儿子狼狈不堪的样子，眼神里的鄙夷更浓：“看看你现在这副德行！除了会花钱泡吧、会惹是生非，你还会干什么？啊？！”最后那个“啊”字陡然拔高，如同鞭子抽打在空气里。
“废物！”他最终掷下这两个沉重如山的字眼，他猛地转身，带着一身未散的怒火，大步朝着外面走去，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管家立刻跟上，经过顾泽野身边时，极快地、几不可察地递给他一个“见好就收”的眼神。
顾母浑身脱力般差点软倒在地，扶着沙发背才勉强站住，看着满地狼藉和儿子依旧紧绷的侧脸，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你这孩子……非要这样跟你爸爸硬碰硬吗？你这是要吓死妈妈啊……”
顾泽野站在原地，身体依然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废物”这两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像盖棺般，充满了绝对的否定和厌弃。狠狠刺入顾泽野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比任何物理上的巴掌都要来得疼痛和羞辱。
他没有看母亲，也没有理会地上的狼藉，只是死死地咬着牙关，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半晌，才一言不发，脚步虚浮却固执地、一步一步地朝着楼梯口走去，将自己关回那个冰冷的、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
此时只剩下低声啜泣的顾母，和一片死寂的狼藉。阳光照进来，明亮得有些刺眼，却丝毫无法驱散这个家里浓重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