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连续的、形式不同却 equally打击士气的失败,像北方深秋连绵不绝的冷雨,淅淅沥沥,给“旭遇”团队的碳纤维梦想蒙上了一层厚重而潮湿的阴霾。资金在一次次购买昂贵原料、支付不菲的电费、维修老旧设备中缓慢却持续地消耗,时间在紧张的学业间隙中飞速流逝,而那个黑亮、强韧、能证明一切、承载着未来的梦想样品,似乎依旧在迷雾中徘徊,遥不可及。焦虑和压力,开始无声地在团队成员间蔓延,通过信件的字里行间、电话里短暂的沉默和欲言又止传递。
省城工作室里,毛蛋对着那本显示赤字越来越近的账本发愁,计算器按得啪啪作响,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原料、电费、零件、实验室占用费…这碳纤维真是个无底洞啊!吞起钱来眼睛都不眨!再这么只进不出,帐篷那边好不容易赚来的利润,眼看就要被它啃光了!下个月的房租水电都快成问题了!”
陈平看在眼里,忧在心里。他抽了个空当,找陈遇进行了一次父子间难得的严肃谈话:“遇仔,爸知道你们这帮年轻人有冲劲,有想法,想搞点真正创新的东西。爸支持。但这事急不得,更是个看不见底的烧钱炉子。做事得讲究个节奏,得量力而行。不能把你们这帮孩子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打下的那点基础,全耗在这一个眼下还摸不着实处的念想上。得现实点,想想后路,想想万一…也好有个转圜的余地。”
陈遇完全理解父亲的担忧和深藏的关爱,他点点头,语气平静却异常坚定:“爸,我明白您的担心,也知道钱烧得厉害。但我们现在刚刚摸到点真正的门道,排除掉了两个致命的大问题,就像是爬山刚找到正确的路径,虽然陡,但不能就在这个时候轻易放弃。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再支持我们一下。”
在北京, 林莉也通过信件中字迹的力度和偶尔流露的疲惫语气,敏锐地感受到了省城传来的低气压。她一边应付着日益繁重的学业、社团活动和令人头疼的全英文案例研究,一边时刻牵挂着那边的进展。收到陈遇描述第二次失败和提及资金窘境的信,她的心也跟着揪紧了,仿佛能透过信纸看到陈遇紧锁的眉头和毛蛋对着账本唉声叹气的样子。但她知道,这个时候,团队最需要的不是抱怨和质疑,而是坚定的信心、无形的支持和实实在在的分担。她连夜回信,没有过多讨论晦涩的技术细节,而是巧妙地分享了她在经济学课上学到的“沉没成本”和“创新风险”概念,试图从理论层面给大家宽心。
“…陈遇,别忘了我们为什么出发。挫折是创新的标配和必经之路,现在的每一次失败,都是在为最后的成功排除错误选项,积累宝贵的经验数据。就像钓鱼,不可能每一次抛竿都立刻中鱼,重要的是保持耐心和信心,不断调整策略,等待那个决定性的咬口。资金方面别太焦虑,我这边又接了两个初中英语家教,虽然酬劳不算丰厚,但也能稍微补贴一下工作室的日常开销,就当是我这个‘兼职财务’和‘市场经理’提前进行的战略投资了…”
随信附上的,还有她精心从图书馆报刊室收集的几条关于小型科技企业如何应对研发瓶颈、管理现金流、寻找天使投资的剪报,以及一张她自己画的、q版“旭遇”团队六人(包括陈平叔叔)齐心协力拉拽一根巨大无比的碳纤维鱼竿的可爱漫画,鱼竿已经弯成了惊心动魄的U型,水面下似乎有一条巨龙即将被拉起,旁边写着:“加油!我们一定行!韧性,就像我们的材料(将来)一样!!”画笔稚嫩,却充满了鼓舞人心的力量。
这封信和漫画,像一道温暖而明亮的光束,穿透了低迷的气氛和遥远的距离,给了陈遇莫大的安慰和坚持下去的勇气。
清华的孙宇和北航的张伟, 则是用另一种近乎执拗的、属于技术男的沉默方式应对挫折。他们几乎把所有课余时间都投入到了对失败的深度分析和理论攻坚中。孙宇的笔记越来越厚,里面全是各种假设、公式推导、待验证的点和密密麻麻的参考文献,严谨得像一篇篇即将发表的学术论文草稿。张伟的电脑里,仿真模型也变得越来越复杂,引入了更多的变量和耦合关系,试图无限逼近真实的热-力-化学多场耦合过程。
一次深夜,清华宿舍早已熄灯,只有两人桌上台灯和电脑屏幕还散发着固执的微光。孙宇的室友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宇哥,张伟,啥时候睡啊…灯泡都快让你们熬得提前退休了…”
孙宇头也不抬,对着草稿纸上的一串公式喃喃自语:“为什么tg(玻璃化转变温度)的实测值会显着低于理论计算值?难道是固化剂比例计算有误?还是升温速率曲线在玻璃化转变区附近设置不合理…”
张伟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冷静:“孙宇。或许我们忽略了一个潜在的重要因素:树脂混合搅拌过程中产生的剪切热。手工搅拌难以控制搅拌速率、时间和轨迹均匀性,局部温度升高可能导致树脂提前发生部分预固化(pre-cure),影响了最终的整体固化度(degree of cure)和网络结构,从而导致性能下降。”
孙宇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有道理!这是一个非常可能的变量!而且容易被忽略!下次实验必须严格记录搅拌时间、环境温度、甚至搅拌容器的材质和形状!我们需要这个关键的过程数据!”
两人仿佛瞬间忘记了疲惫和时间,就着微光又开始激烈而低声地讨论起来,思维碰撞出新的火花,直到被忍无可忍的室友扔过来的一个枕头精准打断:“睡觉!天塌下来明天再搞!让不让人活了!明天还有早课呢!”
北理工的王小虎,则用他特有的方式表达支持。他省吃俭用,用做家教和省下的生活费,买了一大包北京特产(烤鸭、果脯啥的),寄到了省城工作室,附言:“给毛蛋哥、平叔和遇哥他们补补身子!脑力劳动最耗人!吃饱了才有力气搞研发!” 虽然东西不值多少钱,但这份心意让收到包裹的毛蛋和陈平心里暖烘烘的。虎子还经常在团队群里发一些搞笑的段子和打气的话,是团队里当之无愧的“士气调节剂”。
团队的周末电话会议,气氛也变得更为务实、高效和…“昂贵”。大家尽量长话短说,聚焦最关键的技术瓶颈和紧迫的资金问题,每一分钟都在燃烧着宝贵的经费。
“莉莉的信和漫画收到了,谢谢大家,特别感谢莉莉的‘战略投资’和虎子的‘物资援助’。”陈遇的声音透过电流,带着一丝疲惫的笑意和深深的感激,“虎子,你那烤鸭,毛蛋哥差点连包装袋都吃了。”
“宇哥,伟哥,你们上次信里说的那个…剪切热,到底是个啥玩意儿?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王小虎好奇地问,努力想理解这些高深的概念。
孙宇开始尝试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简单来说,就是搅拌时,树脂分子之间、搅拌桨与树脂之间互相摩擦,会产生热量,就像你快速搓手会觉得热一样…”
“停停停!孙宇!说点虎子能听懂的,直接说要注意啥!”毛蛋赶紧打断,他更关心实际操作层面的指令。
张伟言简意赅地总结,如同发布操作指令:“严格控制搅拌时间(精确到秒)、搅拌速度(低速匀速)、使用恒温水浴锅控制搅拌环境温度。搅拌后必须静置足够时间(30分钟)用于消泡并自然冷却至室温后方可入模。”
“明白!记下了!恒温水浴锅…我想办法去借!”陈遇在那头快速记录,仿佛能听到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资金方面…”毛蛋的声音低沉下去,有些犹豫地开口,带着明显的压力。
“我和莉莉也在想办法,我们必须撑过这个最难的阶段。”陈遇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下次实验,我们进一步减小试样尺寸,用最少的材料,只验证最关键的一两个问题,节省每一分钱!聚焦突破!”
第三次实验,在一种更加精打细算、如履薄冰的氛围中到来。试样更小,记录更详细(包括搅拌时间、环境温度、搅拌器型号都严格记录在案)。然而,结果依旧不尽如人意——强度有所改善,但远未达到实用要求,且不同批次试样的性能数据波动很大,重复性、稳定性极差。
问题似乎指向了更根源、更棘手的因素——材料本身批次的微小差异、环境温湿度的精确控制、以及工艺参数的微小波动对最终结果的巨大影响(工艺窗口狭窄)。
挫折依旧,但团队的心态却在一次次共同面对困难、互相支持打气中悄然发生了变化。他们不再像最初那样容易气馁或慌乱,而是更加冷静、甚至带点黑色幽默地接受失败,并将其视为解开复杂谜题的必要线索。王小虎甚至在一次试样又又又一次脆断后,苦中作乐地拿起两半碎片,像打快板一样互相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嘿!你们听这声儿!挺脆生啊!干净利落!以后咱不搞鱼竿了,改行做碳纤维乐器吧,敲起来肯定带劲儿!就叫…‘旭遇牌惊堂木’,专治各种不服!说不定市场更大!”
一句话把原本沉闷压抑的众人逗得前仰后合,实验室里凝重的气氛顿时冲淡了不少,大家笑着摇头,无奈中又带着继续前行的韧性。
真正的转机,往往源于不经意间的发现和坚持。一次,陈遇在理工大学实验室帮忙整理一批废旧耗材和过往资料时,无意中发现了一本被遗落在角落储物柜顶层、沾满灰尘、几乎被遗忘的实验记录簿。翻开一看,是几年前一位在此做过类似碳纤维预浸料应用探索的研究生留下的零星记录。他如获至宝,征得同意后带了回去。
晚上,他和赶来的毛蛋、王小虎(正好周末跑来)一起,像考古一样仔细拂去灰尘,一页页翻看。记录很潦草,充满了各种挫折的痕迹和“又失败了!”“为什么不行?”的涂鸦,那个研究最终似乎也黯然终止了。但在密密麻麻的失败数据和沮丧的文字中,陈遇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几行不起眼的、写在页边空白处的小字注释:“…试添加微量纳米二氧化硅(约1wt%)…似乎对减少孔隙率有一定效果…但分散性极难解决,易团聚…”
纳米二氧化硅?孔隙率?分散性?
一个模糊却极具冲击力的想法,如同黑暗中划亮的一根火柴,瞬间照亮了陈遇的脑海。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了炽热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