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玛森林的浓雾仿佛活物,黏稠地纠缠在每一寸空气里。
“快到了。”她的声音很低,“穿过前面那片‘荆棘墙’,就是吾族领地外围。坚持住,巴玉珩。”
巴玉珩咬紧牙关:“……嗯。”视野越来越模糊,脚下如同踩在深不见底的棉花上。
就在他们接近荆棘墙时,死寂中骤然响起数声低沉而充满威胁的狼嗥!
“嗷呜——!”
“嗷——!”
几道迅疾如风的影子无声无息地从浓雾和扭曲的树影后闪出,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瞬间封死了前后去路。
空气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其中一头体型最为雄壮、肩胛处有一道醒目银色月牙纹路的巨狼上前一步,变幻成人型后,死死盯住巴玉珩:“岚影大人!您带回来一个……人族?还带着恶魔的污血!这不合规矩!长老们绝不会允许他踏入圣墙一步!”
银烁·岚影脚步猛地顿住,将巴玉珩护在自己身后半步的位置。
“银牙!”她的声音清脆如冰玉相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规矩是死的,狼是活的!他是帝王谷少将军巴玉珩!是参与过封魔谷诛杀触龙神之战的英雄!他身上的血,是与那两只撞破青丘封印、逃入沃玛寺庙的恶魔搏杀留下的!吾带他回来疗伤,天经地义!让开!”
“触龙神?!”名为银牙的少年瞳孔剧震。他身后的几头巨狼也明显骚动起来,喉咙里的低吼变成了惊疑的呜咽。
触龙神!那是烙印在狼族血脉记忆深处的古老恐惧!能参与诛杀那种存在的……
银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巴玉珩。这个浑身浴血、气息奄奄的人族青年,在银烁话语的加持下,在他眼中陡然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光环。
那不仅仅是一个重伤的敌人,更是一个直面过远古梦魇并存活下来的战士!
一种源自本能的、对真正勇者的敬畏悄然压倒了敌意。
银牙沉默了片刻,粗哑的声音恭敬了许多:“……是,岚影大人。请!”
他身后的巨狼们也纷纷低伏身体,让开了通道。
银烁不再多言,扶着巴玉珩,径直走向那面散发着恐怖气息的荆棘之墙。
穿过荆棘墙的瞬间,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的气息安宁、洁净,充满了勃勃生机,与荆棘墙外那个被恶魔气息污染的绝望森林判若云泥。
“到了。”银烁的声音放轻了些,扶着巴玉珩走向溪流边一片被巨大光滑岩石环绕的空地。她小心翼翼地让他靠着一块温润的大石坐下。
巴玉珩背靠冰凉的石壁,胸口的剧痛和强烈的眩晕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她利落地解开他胸前早已被血浸透的绷带。
狰狞的伤口暴露在月光下,深可见骨,边缘的皮肉翻卷,呈现出被恶魔力量侵蚀的诡异暗紫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淡淡硫磺味。
“嘶……”银烁倒吸一口凉气,“那恶魔的爪子……好毒!” 她飞快地俯身,从溪流中掬起清冽的溪水,仔细冲洗他伤口周围的血污和秽物。冰冷的水流刺激着伤口,巴玉珩身体猛地一颤,闷哼出声,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忍着点!不洗干净会烂掉!” 银烁的声音带着命令式的急切,动作却下意识地放得更轻、更柔。
冲洗完毕,她迅速从腰间悬挂的一个小巧兽皮囊中,掏出几株形态奇特的植物——有的叶片狭长如月牙,散发着柔和的银辉;有的根茎蜷曲,通体莹白如玉;还有几颗深紫色的小浆果,表皮覆盖着细密的绒毛。
她将它们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指尖凝聚起淡淡的银色光晕,轻轻拂过。
那些草药瞬间被无形的力量碾碎、糅合,变成一团散发着清苦药香、流淌着星星点点柔和光芒的糊状物。
“这是‘月华草’、‘玉髓根’和‘紫云实’,专门拔除邪秽,生肌续骨的。” 她一边解释,一边用手指小心地挑起散发着微光的药膏,“会有点疼,忍着!” 她的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但动作却小心翼翼到了极点。
当那带着清凉气息和点点星芒的药膏触碰到狰狞伤口的瞬间——
“呃啊——!”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强烈灼烧感和冰冷刺痛的奇异感觉猛地炸开!
巴玉珩浑身剧震,牙齿瞬间咬破了下唇,鲜血溢出。他身体控制不住地想要蜷缩,肌肉绷紧如铁。
“别动!” 银烁低喝一声,一手用力按住他完好的肩头,另一只手却以令人心颤的轻柔,将那些流淌着星辉的药膏,一点一点、极其均匀地涂抹在每一寸翻卷的皮肉和暗紫色的创面上。
月光静静流淌,照亮了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也照亮了巴玉珩因剧痛而扭曲、却死死咬紧牙关没有发出更多声音的脸庞。
终于,最后一抹药膏覆盖了伤口。
那剧烈的灼痛感如同退潮般迅速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清凉和微微的麻痒,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生命在伤口下萌动,驱散着那顽固的暗紫色秽气。
巴玉珩紧艰难地抬起眼,目光落在眼前近在咫尺的银烁脸上。她显然也耗费了不少心神,额发微湿,几缕银丝贴在光洁的额角,微微喘息着。
四目相对,在那清冽的月光下,在那刚经历完剧痛与温柔交织的瞬间。
巴玉珩看着那双近在咫尺、如同最上等翡翠般剔透深邃的幽绿眼眸,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极其自然地冲口而出:
“你的眼睛……真好看。” 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真诚和纯粹的赞叹,“像……我们比奇矿场深处最珍贵的翡翠。”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银烁·岚影涂抹药膏的手指还悬在半空,指尖残留着星辉药膏的微光。
她整个人僵住了,幽绿眼眸猛地睁大,有一丝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慌乱。
一抹极其可疑的红晕,瞬间占领了双颊和精巧的耳尖。
“你……你胡说什么!”她猛地低下头,“伤……伤到脑子了吗?还是刚才疼傻了?再……再胡说八道我就用臭臭草给你敷上!”她手忙脚乱地,动作僵硬,完全失了之前的利落。
巴玉珩看着眼前少女那强装凶狠却连耳根都红透的模样,一股莫名的暖意夹杂着些许可笑冲散了伤口的余痛。
他竟低低地笑了一声:“嘶……好,不说了。不过,”他顿了顿,声音虚弱却带着点执拗,“我说的是实话。”
银烁的动作彻底僵住:“你……!” 她“你”了半天,看着巴玉珩坦荡又带着点无辜的眼神,后面威胁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哼!懒得理你这个奇怪的家伙!” 她气鼓鼓地丢下一句,逃离了。
巴玉珩看着少女离去窘迫的背影,他闭上眼,感受着伤口处那清凉麻痒的奇特感觉,疲惫如潮水般涌上。
不知过了多久,巴玉珩被一阵温热的药气唤醒。
睁眼便见空地中央已架起一口粗糙却厚实的石锅,锅下篝火跳跃,锅中翻滚着墨绿色的粘稠药汁,散发出极其浓郁、混合着苦涩与奇异清香的复杂味道。水汽蒸腾。
银烁正背对着他,用一柄长木勺用力搅动着药汤。
“醒了?”她没有回头,声音清冷,但细听之下,少了几分的疏离,“这‘百草锻骨汤’差不多了。泡进去,能逼出你骨头缝里残留的恶魔秽气,固本培元。”
她放下木勺,走到石锅边,试了试水温,然后利落地褪下了自己那双覆盖着银色细绒的及膝软靴,露出一双白皙小巧、足弓优美的赤足。
她毫不在意地踩上微凉的岩石,走到巴玉珩身边,“能自己脱吗?”她伸出手,依旧是那副语气。
巴玉珩脸上一热,挣扎着想要自己动手:“可……可以……”
“少逞强!”银烁语气不容置疑,“伤口再裂开,吾……我可不伺候了!”她直接上手,动作干脆利落地帮他解开胸甲的暗扣和束带,又小心翼翼地剥开粘连在伤口边缘的里衣碎片。
褪去碍事的衣物,只余贴身短裤。
巴玉珩强忍着尴尬,在银烁的搀扶下,咬牙忍着伤口的刺痛,缓慢而艰难地跨入了那口滚烫的药锅之中。
“嘶——!”灼热粘稠的药液包裹全身的瞬间,他倒吸一口冷气,感觉全身的毛孔都在一瞬间被强行打开!
那墨绿色的药汁仿佛活了过来,带着强烈的刺激性和药力,如同无数细小的钢针,疯狂地扎进皮肤,钻向骨骼深处,搜寻着潜藏的恶魔秽气。
比之前敷药时强烈十倍!
“啊……!”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身体剧烈颤抖,双手死死抓住滚烫的石锅边缘。
“忍住!”银烁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她不知何时已跪坐在石锅边缘,双手探入药液中,掌心再次亮起柔和的银色光晕,引导着狂暴的药力,同时护住他的心脉和伤口处刚刚开始愈合的新肉,“药力在拔毒,撑过去就好了!想想你杀触龙神时的狠劲!这点痛算什么!”她试图用激将法。
巴玉珩咬紧牙关,牙根几乎要碎裂,太阳穴突突直跳,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脊背疯狂涌出。
时间在剧痛中缓慢流逝。
在银烁引导下,狂暴的药力渐渐变得驯服了一些,虽然依旧灼热刺痛,但已不再那般难以忍受。巴玉珩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好些了?”银烁的声音放柔了些,撤回了引导药力的双手,静静地看着他。
“嗯……”巴玉珩长长吐出一口气息:“……多谢。”
“哼。”银烁轻哼一声,目光落在墨绿色的药汤上,“……给我讲讲吧。”
“讲什么?”巴玉珩有些茫然。
“触龙神。”银烁的声音很轻,“封魔谷……那一战。你们……怎么做到的?”她专注地凝视着他。
巴玉珩沉默了片刻。药汤的灼热包裹着他,驱散着骨子里的阴寒,也似乎融化了记忆深处那层血色的坚冰。
“……它太大了,”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仿佛陷入遥远的回忆,“像一座会移动的山。它出现时,整个封魔谷比武大会的会场都在颤抖,天空都暗了。它的叫声……能震碎人的魂魄。无数的魔物,像黑色的潮水一样涌出来……”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余悸。
“我们……烈九元帅首先冲到恶魔头前,玄霄真人以阵法引动天地正气,压制它的魔气。离歌、风歌、玄夜兄弟……冲在后面,……去撕开魔物的阵线。”他的声音哽了一下。
“我……和其他七个武士吧,靠近它的身躯关节处,寻找薄弱点……用‘剑削、斧砍、锤铡!’……恶魔的魔法防御力太高,会场的法系英雄对它没有任何作用...”巴玉珩的声音低沉下去“只能是武士……冲过去的我们,没有任何想法,就是肉拼!” 他闭上眼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药锅上方一片沉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药汤翻滚的咕嘟声。
银烁·岚影静静地听着,“……后来呢?”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巴玉珩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再睁开眼时,眼底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后来……我们受伤也不退却,因为没有办法退了,会场的那些道术大师们拼着被毒死,也要用治愈术治疗我们这些武士!我们倒下,又站起来……后来看到了希望!我当时记得我抡起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用尽全身力气,砍了下去!旭日剑法!给我——破!”
他的眼神在那一刻亮得惊人,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个浴血的战场。
“……轰隆一声……我负责的那条副足……真的被我砍开了一个大口子!魔血像瀑布一样喷出来……触龙神第一次发出了真正痛苦的嘶吼!”他的声音带着大仇得报般的快意和疲惫,“那一剑之后,我知道,它并非不可战胜!只要心志不摧,刀锋仍在!后来,离歌跳了起来,用了他那招——开天斩,诛杀了它!”
他讲述完了最惨烈也最辉煌的片段,四周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药汤翻滚的咕嘟声。
银烁·岚影依旧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一动不动。她翠绿的眼眸深深凝视着药雾中那个疲惫却依旧挺直脊梁的身影,仿佛要将这一刻的他,连同他眼中那不屈的光芒,一起刻入灵魂深处。
那光芒,比她所见过的最纯净的月华还要明亮,比森林里最炽烈的野火还要滚烫。
它驱散了长久以来盘踞在她心头的、对强大恶魔的恐惧阴霾,更以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近乎蛮横的力量,在她那颗属于狼族战士的心脏上,烙下了一个滚烫而清晰的印记。
这个印记的名字,叫巴玉珩。
“……笨蛋。”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呢喃了一句,飞快地垂下眼帘,掩饰住眸中翻涌的复杂情愫。
欲知后事如何, 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