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强站在镜子前，指尖抚过那张完全陌生的脸。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浓密的眉毛，还有那双明亮得不像他自己的眼睛——这是一张十七岁少年的面孔。
“怎么样，还习惯吗？”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镜中映出另一个身影。少女穿着洁白的百褶裙，过膝白袜勾勒出纤细的小腿曲线，长发如瀑般垂至腰间。那是林薇，或者说，现在是“赵小雨”——这具身体原主人的名字。
“不太习惯。”张强转身，声音比他原来的年轻了至少十岁，“感觉像是在玩角色扮演游戏，只是永远脱不下这身戏服。”
林薇——现在应该叫李梦琪——轻盈地转了个圈，裙摆如花般绽放。
“多完美啊！十七岁，高中生活，青春活力。”她伸手拉住张强的手，“走啦，张浩同学，再不去学校就要迟到了。”
张强被动地被拉着走出宾馆房间。两天前，他们还是市长和市长夫人，享受着权力带来的无尽便利。而现在，他们是两名普通的高中生，即将开始第一天转学生的生活。
“记住，我们现在是张浩和赵小雨，刚从城北转学过来的。”林薇边走边说，百褶裙随着她的步伐有节奏地摆动，“父母工作调动，所以我们一起来城南高中读书。青梅竹马，但不是情侣。”
张强点点头，努力适应着这具年轻身体轻盈的步伐。他们穿过街道，融入了一群穿着相同校服的学生中。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早餐摊的香气和少年们朝气蓬勃的谈笑。
这种感觉很奇怪。作为市长时，他坐在防弹轿车里经过这样的场景无数次，却从未真正感受过这种活力。而现在，作为“张浩”，他成为了这活力的一部分。
城南高中比想象中要气派得多。大理石校门上镌刻着校训，教学楼崭新挺拔，操场宽阔得足以媲美大学校园。
“听说这里是重点高中，”林薇低声说，“市长任内亲自批的扩建项目，记得吗？”
张强当然记得。那是半年前的事，开发商送来的“咨询费”还在瑞士银行账户里躺着。只是现在想来，那些钱对他和林薇已经毫无意义——他们需要的是新鲜的身体，而不是数字堆砌的财富。
教务主任是个秃顶的中年男子，眼镜厚得像酒瓶底。他匆忙地为他们办理了入学手续，递给两人各自的课程表。
“高三(五)班，班主任王老师已经在等你们了。”主任擦了擦额头的汗，“学习进度可能会比你们原来的学校快一些，跟不上的话可以找老师补课。”
走在教学楼走廊上，张强感觉到无数目光投射过来。男生们盯着林薇看，女生们则偷偷打量着他。这感觉既陌生又令人愉悦——作为中年市长时，他早已习惯了被敬畏或谄媚的目光，却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纯粹出于欣赏的注视。
高三(五)班的门开了。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们。
“同学们，这是新转来的张浩和赵小雨同学。”班主任王老师是个面容和蔼的中年女性，“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张强和林薇被安排在了教室中间相邻的位置。课桌上刻着各种涂鸦和字迹，张强的手指无意中触到一处深深的刻痕——“张浩爱赵小雨”，后面跟着一颗被划掉的心。
他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一样。这课桌的原主人，恐怕就是这具身体的前任。那个真正的张浩，现在只剩下一张完美保存的人皮，被藏在宾馆房间的行李箱里。
“怎么了？”林薇低声问。
张强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个画面：两个被剥去皮囊的年轻身体，被遗弃在城郊废弃工厂的角落里。皮刀的寒光，惊恐的眼神，还有林薇熟练的动作——她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在黑板上飞快地写着公式，张强努力集中注意力。作为刚毕业的大学生，这些知识并不陌生，但这具大脑似乎格外敏锐，老师讲解的内容一听就懂。
课间，同学们围了过来。
“你们从哪里转来的呀？”
“以前认识吗？看你们一起来的。”
“有参加社团的打算吗？”
问题一个接一个，张强有些应接不暇。林薇却游刃有余，编造着他们虚构的过去，笑得天真无邪。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这个新角色中，仿佛生来就是“赵小雨”。
一个戴眼镜的瘦高男生推了推眼镜：“要参加下午的篮球训练吗？我们队正缺个前锋。”
张强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对方在和自己说话。作为市长，他上次摸篮球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我...可能技术不太行。”
“没事啦，打着玩而已。”男生拍拍他肩膀，“我是陈浩，班上的体育委员。”
张强点点头，忽然注意到教室角落有个女生始终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她独自坐着看书，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周身散发着一种与他人隔绝的气场。
“那是苏雨涵，”注意到他的目光，陈浩压低声音，“班上最怪的女生，平时谁也不理，最好别去招惹她。”
林薇也注意到了那个女生，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但很快又被其他同学的话题吸引过去。
上午的课程很快结束。午餐时间，张强和林薇坐在食堂角落，面前摆着简单的两菜一汤。
“感觉怎么样？”林薇小口喝着汤，眼睛却扫视着周围来往的学生，“年轻的感觉？”
张强叉起一块西红柿：“很奇怪。这些知识我都学过，但这脑子转得比我原来快多了。身体也是，轻飘飘的，有使不完的劲。”
“这就是青春啊。”林薇轻笑，“我们偷来了最宝贵的东西。”
“偷”这个字让张强不舒服地动了动。他改变话题：“注意到那个叫苏雨涵的女生了吗？她好像不太合群。”
林薇撇撇嘴：“每个班都有那么一两个怪胎。别管她了，想想下午的篮球训练，你应该去参加。”
“我二十年没碰篮球了。”
“但这身体可能记得。”林薇意味深长地说，“我们保留的不只是外表，张强。还有一些...内在的东西。”
下午体育课，张强果然被陈浩拉去了篮球场。令他惊讶的是，当篮球入手的那一刻，肌肉记忆苏醒了。他轻松地带球过人，跃起投篮，球划出完美弧线——刷，空心入网。
“哇哦！张浩你太谦虚了！”陈浩跑过来捶了他一下，“这水平能进校队了！”
张强看着自己的双手，内心震撼。这些动作绝非来自他的记忆。那么只有一个解释——这具身体的原主人，那个真正的张浩，是个篮球高手。他的部分能力随着皮囊一起被保留了下来。
训练结束后，张强浑身汗湿却畅快淋漓。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纯粹的身体愉悦了。作为市长，他的运动仅限于高尔夫和游泳池里的几下狗刨。
回教室的路上，他再次看到了苏雨涵。她独自坐在梧桐树下看书，夕阳为她镀上一层金边。不知为何，张强总觉得这女孩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
“嘿，”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不看球赛吗？”
苏雨涵抬起头，眼睛大而黑，像是能看透人心：“没兴趣。”
简短的回答后，她又低下头继续看书。张强注意到那是一本相当深奥的哲学着作，绝不是一个普通高中生会阅读的。
“《存在与虚无》？萨特？”他惊讶地问。
苏雨涵再次抬头，这次眼神里多了一丝惊讶：“你知道这本书？”
“大学时读过一点。”张强实话实说，随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现在应该是十七岁的高中生。
但苏雨涵没有追问，只是合上书，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转学生。”
这句话让张强后背发凉。他勉强笑笑：“人都不止一面，不是吗？”
“是啊。”苏雨涵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草屑，“但有些人，完全不是他们表现出来的样子。”
她转身离开，留下张强站在原地，心中泛起莫名的不安。
接下来的日子平淡而新奇。张强逐渐适应了高中生活，甚至开始享受其中。课堂、作业、社团活动，这些他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在换了一个视角后变得格外有趣。
林薇更是如鱼得水。她参加了舞蹈社，成了校园里的风云人物。男生们为她着迷，女生们模仿她的穿着打扮。每当张强看到她和一群女生笑着走过校园，都会恍惚觉得那就是真正的她——一个青春洋溢的少女，而不是为了延续生命而夺取他人皮囊的富家千金。
只有一件事让张强耿耿于怀——他们与原主朋友间的互动。尤其是张浩最好的朋友，杨明。
杨明是个开朗的男生，自从“张浩”转来后，就把他当成了最好的兄弟。他经常拉着张强去打球，分享零食，甚至偷偷告诉他自己喜欢哪个女生。每次面对杨明，张强都感到一种强烈的负罪感——这个真诚的少年根本不知道，他所谓的“好朋友”实际上是个占据了他挚友皮囊的陌生人。
更令人不安的是，张强发现自己偶尔会闪过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片段。当他路过学校后街的奶茶店时，会突然想起杨明和张浩曾经在那里与隔壁学校的学生打过架；看到某个穿红衣服的女生时，心中会涌起一阵朦胧的好感——那应该是原主张浩暗恋的对象。
这些残留的记忆如同皮囊的幽灵，时刻提醒着他这具身体不属于自己。
周五下午，杨明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浩哥，今晚后街网吧有比赛，冠军奖金五千呢！咱们组队去吧？”
张强下意识地想拒绝——作为市长，他最后一次进网吧还是视察文化市场时。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几点？”
他被自己的回答吓了一跳，仿佛有另一个灵魂借他的嘴说话。
“八点！我叫上了阿凯和小胖，就差你了！”杨明兴奋地捶了他一拳，“就知道你会答应！咱们‘城南F4’又回来了！”
张强勉强笑笑，心里却泛起寒意。刚才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不是自己了。
放学后，他找到林薇，说了这件事。
“这很正常，”林薇不以为意，“皮囊会保留一些原主的习惯和记忆。适应就好。”
“但这感觉像是被附身了！”张强压低声音，“刚才答应杨明的时候，那根本不是我自己的意识！”
林薇正在整理储物柜，动作顿了一下：“那你觉得，‘我’又是谁呢？”
张强愣住了。
林薇转过身，眼神复杂：“我每天都会收到男生递来的情书，会不自觉地摆弄头发，甚至会期待周五的舞蹈社活动——这些是‘我’的喜好，还是这具身体原主的？我们占据的不仅是外表，张强，还有一部分内在。这是交易的代价。”
“交易？”
“获得青春的代价。”林薇轻轻关上衣柜门，“别忘了，我们原本可以选择更简单的方式——直接杀死他们，而不是用皮刀完整地剥下皮囊。这样做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留身体的‘新鲜度’。”
张强感到一阵恶心。他从未适应这个话题的轻描淡写。
“今晚我要去网吧比赛，”他换了个话题，“可能晚点回宾馆。”
林薇挑眉：“你会打电竞游戏？”
“显然‘张浩’会。”他苦涩地说。
网吧里的气氛热烈得令人窒息。烟雾缭绕中，几十个年轻人紧盯屏幕，键盘鼠标噼啪作响。张强原本担心自己会一窍不通，但当手指触到键盘的那一刻，某种本能苏醒了。
他的操作行云流水，意识精准到位，完全不像个新手。杨明在一旁大呼小叫：“浩哥牛逼！这操作神了！”
比赛持续到深夜。最终，他们的队伍夺得冠军，每人分得一千元奖金。杨明兴奋地搂着张强的肩膀：“走走走，撸串去！庆祝一下！”
四个少年在夜宵摊前大吃大喝。阿凯和小胖吵吵嚷嚷，杨明则不停地讲着笑话。张强看着这一切，忽然有种奇异的感受——他似乎真的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成了张浩。
“浩哥，你转学后变了不少。”杨明忽然说，嘴里还嚼着烤串。
张强心里一紧：“哪里变了？”
“说不上来。”杨明挠挠头，“比以前安静了点，但打游戏更厉害了。哦对，你好像不追周婷了？”
周婷？那个穿红衣服的女生？张强想起自己看到她时的心跳加速，那大概是原主张浩残留的情感。
“都高三了，学习重要。”他敷衍道。
杨明大笑：“可以啊浩哥，转个性了！不过也是，周婷哪有新来的赵小雨好看？你小子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张强勉强笑笑，心里却不是滋味。他们谈论的两个人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两具被遗弃的尸体和两张被穿走的皮囊。
回到宾馆时已近凌晨一点。张强轻手轻脚打开房门，却发现林薇还没睡。她穿着睡衣，坐在窗前看夜景。
“玩得开心吗？”她没回头。
“嗯。”张强脱下外套，酒气弥漫在房间里。
林薇转过身，眼神锐利：“你开始享受当‘张浩’了，是吗？”
“只是适应角色。”张强辩解道，但心里知道不全是这样。
林薇走过来，手指轻抚他的脸颊：“小心点，张强。别迷失自己。我们只是暂时的住客，等这皮囊老了旧了，就要换新的。”
这话说得如此冷静，令张强不寒而栗。
“你怎么能这么平静地谈论这个？我们夺走了两个年轻人的生命！”
“而我们获得了青春。”林薇直视他的眼睛，“这是公平交易。你当初同意的时候就知道代价。”
张强无言以对。是的，当林薇提出这个疯狂计划时，他并没有坚决反对。作为刚毕业的大学生，他渴望权力和地位，于是接受了市长皮囊；当那具身体开始老化时，他又渴望青春，于是选择了现在这条路。
“我收到了一个消息。”林薇忽然说，“原主的家人找到了工厂里的...残留物。警察已经介入调查了。”
张强的心沉了下去：“他们会找到我们吗？”
“ unlikely（不太可能）。皮刀剥离得很完美，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林薇语气冷静，“但我们需要更加小心。尤其是你，别和原主的朋友走得太近。”
第二天到学校时，气氛明显不同。教室里同学们窃窃私语，见到他们进来顿时鸦雀无声。
班主任王老师走进教室，面色凝重：“同学们，今天有件非常严肃的事情要告诉大家。警方通知学校，最近有两名学生失踪了，恰好是我们班的张浩和赵小雨同学。”
张强感到全身血液都冻住了。他下意识地看向林薇，后者面不改色，甚至适时地表现出惊讶的表情。
“由于张浩和赵小雨同学与失踪者同名同姓，警方可能会找你们问话。”王老师看向他们，眼神充满同情，“不要紧张，只是例行公事。”
果然，下课后两名警察来到了学校。张强和林薇被分别带往不同的会议室问话。
询问张强的是一名中年警官和一名年轻女警。问题很直接：什么时候转学的，以前在哪里读书，父母做什么工作，最后一次见到原主张浩和赵小雨是什么时候。
张强按照事先编好的故事一一作答，手心却不断冒汗。他注意到那个年轻女警一直在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你说你以前在城北高中读书？”中年警官翻看笔记，“但我们查过，城北高中最近三年都没有叫张浩的转学生。”
张强的心跳几乎停止。这是林薇编造的背景故事中的一个漏洞。
“可能...可能是我记错了校名。”他结结巴巴地说，“我父母经常调动工作，我转过很多次学。”
警官盯着他看了许久，最终合上笔记本：“好吧，谢谢配合。如果你想到什么相关线索，请立即联系我们。”
走出会议室时，张强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湿透。他看见林薇也从另一个房间出来，面色如常。
“他们发现了背景故事的漏洞。”他低声对林薇说。
“我知道。”林薇平静地回答，“我那边也是。不过没关系，他们找不到任何证据。”
“但如果继续调查下去...”
“那就让他们调查不下去。”林薇眼中闪过一道冷光，“我有个主意。”
张强感到一阵寒意：“你什么意思？”
“那个苏雨涵，”林薇压低声音，“她今天一直盯着我们看。我怀疑她知道些什么。”
“你疯了？她只是个高中生！”
“是吗？”林薇冷笑，“那你怎么解释她今天在警察面前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看见她似乎想对警察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张强回想起来，确实在去见警察的路上遇到了苏雨涵。她看他的眼神格外复杂，似乎有话要说。
“就算这样，我们也不能...”
“别忘了我们现在是什么处境，张强。”林薇打断他，“要么自保，要么被送回那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市长身体里，面对谋杀指控。你选哪个？”
张强沉默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每一步都更深地陷入这个由人皮编织的陷阱。
那天放学后，他们跟踪了苏雨涵。
女孩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市图书馆。她在哲学区停留了很久，最后拿着一本《论道德的谱系》走到阅览区坐下。
张强和林薇假装成来看书的学生，坐在不远处的座位上观察。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走到苏雨涵对面坐下。令张强惊讶的是，那人竟然是白天询问他的年轻女警，只是换下了警服，打扮得像个普通上班族。
“看见了吗？”林薇低声说，“她根本不是普通高中生。”
他们听不清两人的对话，但可以看出交谈很严肃。女警递给苏雨涵一个信封，苏雨涵点点头收下了。
“警察的线人。”林薇断定，“我猜得没错。”
张强感到一阵恐慌：“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林薇的眼睛眯起来：“我们需要先发制人。今晚，等她单独一个人的时候。”
“你不能这样！她已经和警察接触过了，如果出事，我们就是首要嫌疑人！”
“那你有更好的主意吗？”林薇反问。
张强哑口无言。他看着远处的苏雨涵，那个安静的、爱看哲学书的女孩，无法想象她将面临什么。
但就在这时，苏雨涵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他们的方向。她的目光穿越书架间的空隙，与张强四目相对。
那一刻，张强确信她早就发现了他们。
苏雨涵对女警说了什么，然后站起身，径直向他们走来。
“完了，”张强低声说，“她过来了。”
林薇的手悄悄伸进书包，张强知道那里放着那把锋利的皮刀。
苏雨涵停在他们的桌前，表情平静得令人不安。
“我们需要谈谈。”她说，“关于你们穿着的人皮，以及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