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阿朵孤身立于南岭之巅,猎猎山风裹挟着她单薄的身影。
极目远眺,清源村方向的火光残影如风中残烛,忽明忽灭,昭示着暴风雨前的最后平静。
那火光,是她点燃的希望,亦是引燃的战火。
身后,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小满怯生生地走上前来,清澈的眼眸中带着一丝不安:“阿朵姐,你会变成他们吗?像大蛊师那样……”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阿朵平静的心湖。
阿朵沉默良久,山风吹乱了她耳边的碎发,遮住了她深邃的目光。
她缓缓抬手,取出发间一枚通体漆黑的蛊卵。
那蛊卵散发着幽暗的光泽,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秘密与力量。
她轻轻地将蛊卵放在粗糙的岩石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一个脆弱的生命。
“它能让我听见万人心声,也能让我让万人只听我一人。”阿朵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慑力。
她修长的指尖轻柔地抚摸着卵壳,感受着其下涌动的澎湃力量。
“所以我现在还不敢用。”
一阵风起,卷起一片枯黄的落叶,飘飘荡荡地落在蛊卵之上,将那抹幽暗的光泽遮掩。
而在南岭深处,幽静的竹屋之中,顾一白猛然睁开双眼。
他手中握着一面古朴的青铜镜,此刻,那镜子却已碎裂成两半,光滑的镜面如同蛛网般布满了裂痕。
他凝视着手中的碎片,”
“你错了,阿朵。”
黎明时分,最后一缕火光终于被薄雾吞噬,南岭高坡重归沉寂。
阿朵依旧静默地伫立着,任由山风拂乱她的衣角。
盖在发间黑蛊卵上的枯叶,如同一个无声的承诺,又仿佛只是秋日里一片寻常的落叶。
突然,远处林间传来一阵异响——并非是匆促的脚步声,而是一种规律的、迟缓的节奏,像是竹杖敲击地面所发出的沉闷声响。
“是他……清源东岗的巡更调子,但慢了三拍。”秦九娘眯起她那双盲眼,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锐利。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便踉踉跄跄地从林间冲了出来。
那人披着破旧的麻布衣裳,脸上涂抹着厚厚的炭灰,试图掩盖自己的身份。
正是清源村的守夜人,吴承志。
他跌跌撞撞地扑跪在阿朵面前,顾不得磕碰的疼痛,急切地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枚烧得半焦的陶哨,双手颤抖地举过头顶。
“昨夜……天现血字,祖祠前跪倒了一片……大蛊师怒斩三名值夜的,说……说我漏报天兆。可我……可我真的是听着那声音,哭着睡着的啊!”吴承志的声音嘶哑而绝望,带着浓浓的恐惧。
说完,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撕开胸前的衣襟,露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烙印——那是一个扭曲的“妄”字,带着狰狞的血色。
阿朵并没有立刻接话,她深邃的目光在吴承志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后转向一旁的李三秤,语气平静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李三秤,取一盆清水来。”
李三秤不敢怠慢,连忙端来一盆清水,小心翼翼地放在吴承志面前。
“你说你是守夜人,”阿朵缓缓蹲下身子,眼神锐利地盯着吴承志,“那告诉我,寅时三刻,东岗火塘该是什么颜色?”
李三秤也眯起了眼睛,审视的目光如同刀锋般落在吴承志的身上,带着一种市井老手的精明。
“说谎,可逃不过老汉的眼睛。”
吴承志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他抬起头,
“青……青底带金丝……”他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因……因老槐木的余烬未尽……那……那是我爹亲手埋下的引脉柴……”
李三秤仔细地观察着吴承志的神情,片刻后,他点了点头,转向阿朵:“这人没撒谎。只有真正当过火工的人,才知道火塘的颜色会随着薪材的变化而改变,那是需要经年累月的经验才能积累下来的。”
阿朵这才缓缓蹲下身子,将手轻轻地覆在了吴承志手中的陶哨之上——就在那一瞬间,陶哨之中逸出了一股极细微的嗡鸣声,那声音低沉而悠长,仿佛来自远古的呼唤,竟然与新火池深处那股神秘的力量产生了频率上的共振。
韩十三连夜测得,这种声音原本是清源火脉的“静默报更”,一种只有特定频率才能捕捉到的信息传递方式,本应无人能够记录下来,除非是心如死灰、对一切都失去了感知的人,才有可能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将这种声音带离清源村。
议事再次开始,罗淑英依旧没有现身,只是派了她的亲信送来了一句口信:如果南岭继续挑衅清源村,她将带领“地师正统”另立山头,与南岭划清界限。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哗然,议论纷纷。
有人主张立刻封锁南岭的边界,严加审查所有来往的人员;也有人担心罗淑英真的会倒戈,从而让南岭陷入更加被动的局面。
阿朵却出乎意料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命令葛长根召集十二抬棺人,在村口摆开黑棺阵,每一具棺材前都点燃一盏无焰灯——以死者之名,设立“言祭坛”。
她亲自执起火把,在空中划下了第一笔,火焰在空中留下了一道扭曲的痕迹,仿佛要撕裂这黑暗的夜空。
“他们不说的话,我们替他们说!”阿朵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随即,她示意吴承志站上石台,让他一句一句地复述昨夜清源村百姓跪拜时低声呢喃的句子:“我不想忘娘做的饭。”“我说错了吗?”“谁来教孩子唱歌?”……
吴承志的声音嘶哑而颤抖,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沉重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但他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敲击着他们的心灵。
李三秤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拉住一旁的小满,低声说道:“这些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像南岭孩子的鼓语节奏?”
小满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她连忙取出秦九娘所传授的错拍鼓谱,仔细地对照着吴承志所说的每一句话,顿时惊呼出声:“不是巧合!是有人把我们的鼓律传进了清源!”
原来,吴承志并非是唯一一个听见“血文”的人——那些曾经被驱逐的地师学徒、那些被贬为火工的异见者,早已在暗处用敲梆、刮墙、踩板等方式,传递着一种“不合拍”的声音。
阿朵当机立断,立刻命令韩十三调整火脉共鸣阵的频率,不再向清源村发送名录,而是回送一段由南岭的孩童们齐声诵读的杂音诗——每个人一句不同,毫无韵律可言,却饱含着呼吸与停顿的真实生命节律。
每个孩子都用自己的声音,说着自己想说的话,那些话语或许稚嫩,或许含糊不清,却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那些声音,如同冲破黑暗的曙光,带着希望和勇气,向着清源村的方向传递而去。
韩十三抹了把头上的汗,小心翼翼的看着阿朵,阿朵对他点了点头。
李三秤突然指着清源村的方向说道:“等等,你们听!”
小满也闭上眼睛,仔细的倾听着,良久,她睁开眼睛摇了摇头。
“什么都没有啊,李叔。”
“不对,有的,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哭……”
阿朵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
“我好像也听到了……”
三日后,清源村方向传来消息,葛长根跑来,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三日后的黄昏,清源村方向的风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香味,葛长根风尘仆仆地赶来,黝黑的脸庞上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凑到阿朵耳边,压低声音道:“祖祠…祖祠的地镜碑,映出人影了!”
阿朵平静的眼眸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清源村那固若金汤的精神壁垒,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葛长根继续说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是…是一名少年守夜人,跪在碑前,正…正低着头,用炭笔在地上写着什么。”
与此同时,在朝阳的第一缕光辉洒落大地之时,吴承志独自一人默默地走向了村子外那口废弃的旧塘边。
他从怀中掏出那枚烧得半焦的陶哨,凝视了片刻,
他轻轻地将陶哨投入水中,清脆的落水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他对着水面轻声道:“我不是逃了,是回来听你们说话。”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是在向过去的自己告别,又像是在向那些被压抑的声音致敬。
说完,他毅然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晨曦之中。
他的背影,竟与年轻时的顾一白有几分相似,同样带着一种决绝和不羁。
阿朵望着水面逐渐平息的涟漪,心中百感交集。
她忽地将发间那片枯黄的落叶拾起,小心翼翼地夹进陈哑子留下的焦木残片中。
焦木的粗糙触感和落叶的干涩在她指尖交织,仿佛握住了清源村的过去与未来。
而就在南岭幽谷的深处,顾一白面前那堆碎裂的青铜镜残片,正发出微弱的震颤。
其中一片,悄然拼凑出半句新的纹路,那古老而神秘的文字,仿佛是某种预言,又像是对阿朵的期许:“她不必成器,已是道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