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陵的黄昏,来得似乎比京城更早,也更显萧瑟凄冷。当日头西沉,最后一丝残阳的余晖,如同吝啬的金粉,勉力涂抹在陵寝建筑群那连绵的灰瓦朱墙和汉白玉栏杆上时,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映照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凝固了的辉煌。远山如黛, 在渐暗的光线映衬下显出轮廓, 沉默地环抱着这片皇家禁地,更添几分与世隔绝的孤寂与沉重。
沈炼独自一人,伫立在享殿前那宽阔得有些空旷的汉白玉月台之下。他没有披着大氅,只着一身紧束的青色官袍,身影在巨大的殿宇映衬下,显得格外清瘦、孤直。凛冽的寒风毫无阻碍地刮过月台,卷起地上细微的尘土和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吹得他衣袂翻飞,但他却如同一尊石雕,纹丝不动。
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眼前这座森严神秘的享殿之上。
享殿,作为陵寝的核心建筑,规制极高。重檐歇山顶,覆着深蓝色的琉璃瓦,在暮色中泛着幽冷的光泽。朱红色的殿门紧闭着,上面贴着崭新的、盖有北镇抚司猩红大印的封条,如同两道狰狞的符咒,封印着殿内不为人知的秘密。殿前巨大的铜制香炉冰冷无声,两侧矗立的石雕瑞兽,在渐暗的天光下,面目显得模糊而狰狞,仿佛随时会活过来,择人而噬。
夕阳的最后一抹金光,正从殿顶的鸱吻上悄然滑落,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弥漫开来,迅速吞噬着光线。享殿那巨大的轮廓,在暮霭中变得越来越模糊,也越来越具有压迫感。那深邃的门窗洞窟,仿佛是一头蛰伏巨兽的眼睛和嘴巴,正冷冷地注视着月台上这个渺小的人类。
“点火。”沈炼声音平静地吩咐道。
侍立在月台边缘的张猛闻声,立刻朝守候在远处的几名缇骑打了个手势。很快,几名缇骑手持长长的点火杆,将悬挂在享殿屋檐下的一排巨大的灯笼依次点燃。
“噗——噗——噗——”
浸饱了油脂的灯芯被点燃,发出轻微的爆燃声。一团团昏黄的光晕,在灯笼中亮起,试图驱散蔓延的黑暗。
然而,这努力却显得徒劳而微弱。灯光只能照亮灯笼周围有限的一小片区域,对于庞大的享殿主体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光线非但没有驱散殿宇的阴森,反而在朱红殿门和雕花窗棂上投下了更多摇曳不定、光怪陆离的阴影,使得整座享殿看起来更加幽深莫测。殿内深处,依旧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黑,仿佛隐藏着无尽的神秘与危险。那光亮与黑暗的交界处,模糊而扭曲,令人望而生畏。
沈炼微微眯起眼睛,试图穿透那层光影的屏障,看清殿内的情况,但除了深邃的黑暗,他一无所获。那黑暗,像是有生命的实体,在无声地蠕动着,散发着冰冷而危险的气息。
张猛安排好守卫,快步走到沈炼身边,低声道:“大人,灯火已备妥,是否现在……”他的意思很明显,是否现在开启殿门,进入勘察。
沈炼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手臂,感受着寒风掠过皮肤的刺痛感,又抬头看了看已经完全暗下来、只有几颗寒星开始闪烁的天空。夜间勘察,虽有灯火,但视线必然受阻,许多细微的痕迹极易被忽略甚至破坏。而且,在如此诡异的环境下,夜间行动,心理压力巨大,容易产生误判。更重要的是…… 谁能保证,这黑暗的殿宇内,没有隐藏着其他的危险?比如,人为设置的陷阱?或者,某些不希望被立刻发现的线索,正等待着粗心的闯入者?
贸然闯入,绝非明智之举。
沈炼收回目光,转向张猛,眼神沉稳而坚定,已然有了决断。
“不,”他摇了摇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今夜不入殿。”
张猛愣了一下,有些不解。时间如此紧迫,大人为何还要拖延?
沈炼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夜间勘察,视线不清,易有疏漏,更易破坏现场痕迹。此案关乎重大,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可能至关重要,容不得半点闪失。”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那阴森的享殿,“而且,这殿内……给我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我们需要在光天化日之下,以最清醒的头脑和最敏锐的眼力,去面对它。”
他转向张猛,语气转为命令:“猛子,今夜,由你亲自带队,挑选最精干的弟兄,给我将这座享殿围死!”他指着月台及四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许任何人靠近殿门十丈之内!尤其是子时到寅时这段最暗的时辰,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他的眼神锐利如鹰:“我怀疑,这陵区之内,未必干净。要防止有人狗急跳墙,夜间潜入殿内销毁证据!”
张猛闻言,神色一凛,立刻抱拳:“大人放心!有我在,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去!谁敢靠近,格杀勿论!”
“好!”沈炼点了点头,对张猛的执行力,他从不怀疑,“我去署衙那边歇息,养足精神。明日辰时,日出之后,我们再开殿勘察。”
安排妥当,沈炼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在夜色和灯火中更显诡异的享殿,仿佛要将它的每一个细节都刻入脑海,然后毅然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下了月台,向着陵区署衙的方向走去。
张猛则立刻开始调兵遣将,低声下达着一连串指令。缇骑们无声而迅速地行动起来,很快,享殿周围便布下了一道严密的、带着肃杀之气的警戒线。灯笼的光晕下,刀锋偶尔反射出冰冷的寒光。
回到署衙临时为他安排的一间僻静厢房,沈炼拒绝了太监送来的晚膳,只要了一壶热茶。房间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炭火盆烧得半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木头和香烛混合的气味。
他坐在窗前,没有点灯,任由窗外沉沉的夜色将房间淹没。远处,寒风掠过松柏的呜咽声一阵阵传来,如同无数冤魂在低泣,更添几分凄凉。
手中的茶杯,传来些许暖意,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寒意。他知道,自己刚才在享殿前的决定是正确的。急躁,是办案大忌,尤其是在如此迷雾重重的案件中。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和耐心。
但理智的分析,并不能完全压制内心深处那股隐隐的不安。明日,当那扇沉重的殿门真正开启,他将要面对的,会是什么?是精心布置的迷局?是意想不到的致命陷阱?还是……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手中的灯火,或许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但前方那深邃的、未知的黑暗,却仿佛无边无际,隐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兽。 他感到自己仿佛正站在一座巨大的、迷雾笼罩的悬崖边缘,下一步踏出,可能是坚实的土地,也可能是万丈深渊。
这种对未知的沉重预感,比明确的危险更让人备受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壶中的茶已凉透。沈炼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张硬板床边。他没有脱衣,只是和衣而卧,将佩刀放在触手可及的床边。
他吹熄了桌上那盏如豆的油灯。房间内,顿时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在窗纸上映出模糊的窗棂影子。
窗外,是永陵沉沉的夜。风声、松涛声、远处隐约传来的缇巡夜的脚步声,交织成一曲冰冷而压抑的夜曲。
沈炼闭上眼睛,但大脑却异常清醒。享殿那阴森的轮廓,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巨大的挑战,就在眼前。所有的谜团,所有的危险,都隐藏在那扇明日即将开启的殿门之后。
夜,还很长。
而黎明之后等待他的,将是真正的……
迷雾深处的初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