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每一刻都带着令人窒息的紧迫感。京城南城与北城,两处看似毫无关联的地点,却因沈炼那个大胆的计划,被一条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牵一发而动全身。
酉时初,南城,柳条巷。
空气中弥漫着廉价脂粉和隔夜馊水的混合气味。赵小刀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粗布短褂,脸上抹了锅底灰,蹲在一处半塌的墙根阴影里,如同一尊融入了环境的石像。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死死锁定在巷子深处一扇虚掩的破旧木门上。那里,是“黑牙陈”藏匿其外室“小桃红”的窝点。
计划的第一步,“投放诱饵”,即将在这里拉开序幕。赵小刀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巨大的压力。他手下最得力的两个弟兄,已按照部署,分别扮演“赌坊打手”和“远房表哥”,先后对“黑牙陈”和“小桃红”实施了精准的威逼和骚扰。根据线报,“黑牙陈”已被逼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其恐慌程度,恰到好处地达到了预期。
现在,就差最后一把火——那个“中间人”递出的“救命稻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赵小刀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的泥土,每一息都显得无比漫长。他担心“黑牙陈”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不可控的事情;更担心成国公府的眼线会偶然发现此处的异常。
终于,在酉时二刻,一个缩头缩脑、步履匆匆的身影,出现在了巷口。正是“黑牙陈”!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不断紧张地回头张望,显然刚经历过一番恐吓。他鬼鬼祟祟地溜进了那扇木门。
赵小刀打了个极其隐蔽的手势。潜伏在另一侧的一名缇骑,立刻化身成一个邋里邋遢、满身酒气的老混混,晃晃悠悠地朝着那木门走去,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恰好”在门口与刚要出门探听风声的“黑牙陈”撞了个满怀。
“哎哟!哪个不开眼的……” “黑牙陈”刚要发作,待看清来人是他偶尔一起喝酒赌博的“熟人”王老五时,硬生生把骂词咽了回去。
“陈……陈哥?是你啊!”王老五醉眼朦胧,一把拉住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巧了巧了!正……正找你呢!有桩……天大的好事!”
“好事?” “黑牙陈”警惕地眯起眼,但绝望中又透出一丝渴望。
王老五左右看看,凑到他耳边:“有位……京里的贵人,不知怎的听说了你的……手艺,想让你帮忙送件东西到北城,报酬……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在“黑牙陈”眼前晃了晃。“银票!现结!送完就能拿钱走人!”
“黑牙陈”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眼中贪婪与恐惧交织:“送……送什么?到哪儿?给谁?”
“一个锦盒,不重。酉时三刻前,送到北城‘清源茶馆’后巷,交给一个戴斗笠、手里拿着半截桃木牌的人。记住,东西贴身藏好,路上千万别打开看! 贵人交代,这事要隐秘,出了岔子,你我都得掉脑袋!”王老五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黑牙陈”脸色变幻不定,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对巨额金钱的渴望和对当前绝境的恐惧,压倒了他残存的警惕。他一咬牙:“好!我干!东西呢?”
王老五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普通蓝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形锦盒,郑重其事地塞到“黑牙陈”手中,又叮嘱了一遍细节,便装作醉醺醺的样子,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黑牙陈”将锦盒紧紧揣进怀里,如同揣着救命符,深吸一口气,低着头,快步向北城方向走去。
赵小刀在阴影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第一步,成了!但他不敢有丝毫放松,立刻通过预设的暗号,通知各环节人员:“鱼已咬饵,按计划行事。”
酉时三刻将至,北城,清源茶馆后巷。
这里与南城的喧嚣肮脏截然不同,巷道相对整洁,两侧是高墙深院,偶有马车驶过,带着一股矜持而疏离的静谧。夕阳的余晖将建筑物的影子拉得老长,光线变得暧昧而模糊。
赵小刀早已换了一身装扮,扮作一个在巷口摆摊卖炊饼的小贩,目光却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巷内的每一个角落。他安排的另一组人马,则分别伪装成路人、乞丐,散布在巷道关键位置。
“黑牙陈”的身影,准时出现在了巷口。他显得更加紧张,不断用手按着怀里的锦盒,东张西望,寻找那个“戴斗笠、持半截桃木牌”的人。
按照计划,那个“接头人”永远不会出现。
就在“黑牙陈”等得焦躁不安,开始疑心是不是被骗时,“意外”发生了!
一个推着独轮车、车上堆满菜筐的“菜农”,似乎是因为车轮被石子硌了一下,突然一个踉跄,车子猛地歪斜,直直朝着“黑牙陈”撞了过去!
“哎哟!小心!”“黑牙陈”惊叫一声,下意识地侧身躲避。混乱中,两人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碰撞和推搡。
“你他妈没长眼睛啊!”“菜农”破口大骂,同时“手忙脚乱”地扶正车子,“无意中”一把扯住了“黑牙陈”的衣襟。
“刺啦——”一声轻微的撕裂声。
“哐当——”一个物件从“黑牙陈”被扯开的怀里滑落出来,正是那个蓝布包裹的锦盒!盒盖在撞击中弹开,一抹在夕阳余晖下泛着温润紫光、雕工精美的玉器一角,赫然暴露在空气中**!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且看似完全是一场意外。
“黑牙陈”脸色剧变,也顾不得争吵,慌忙弯腰去捡锦盒。
然而,这短暂的混乱和那惊鸿一瞥的紫光,已经足够引起某些有心人的注意了!
就在清源茶馆二楼的一扇半开的窗户后,一双冷静而锐利的眼睛,将楼下巷子里发生的这“意外”一幕,尽收眼底。那正是定国公府一名常在此处喝茶、负责处理外务的二等管事。他原本正在与人低声交谈,却被楼下的动静吸引,尤其是那一闪而过的紫色玉光,让他本能地皱起了眉头。作为国公府的管事,他对珍玩玉器有着相当的见识,那一眼,已让他心生疑窦。
“黑牙陈”手忙脚乱地捡起锦盒,重新包好塞回怀里,也顾不上找“菜农”算账,骂骂咧咧地,又张望了片刻,见接头人始终不来,最终只能悻悻然地、快步离开了这条让他感觉极其不安的巷子。
诱饵,已成功投放!并且,很可能已经引起了目标的注意!
几乎在同一时间,北镇抚司内,沈炼正面临计划第二步——“泄露天机”的执行。
他坐在值房中,看似在批阅无关紧要的文书,但全部的神经都紧绷着,等待着赵小刀那边的信号。
当约定的、表示“第一步成功”的暗号通过心腹传来时,沈炼眼中精光一闪,立刻开始了行动。
对郑坤的引导:
他召来一名绝对可靠、背景干净、且平日并不直接参与核心案件的低级缇骑。此人名叫李二狗,是赵小刀早年安插的暗桩,忠诚毋庸置疑。沈炼对他低声吩咐了几句,递给他一小块碎银子。
李二狗领命,装作内急,匆匆赶往衙署内茅厕的方向。“恰好”在廊下遇到了郑坤身边一名心腹旗官正在与人闲聊。李二狗“路过”时,装作无意中对另一名相熟的缇骑抱怨:“真他妈晦气!刚在南城当值,看见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怀里鼓鼓囊囊的,在‘清源茶馆’后巷那边转悠,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可惜老子急着回来交班,不然非跟上去看看是什么宝贝!”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郑坤的心腹听到,而且特意强调了“清源茶馆后巷”这个精确地点和“怀揣宝贝”这个模糊又引人遐想的细节。说完,他便匆匆离开,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郑坤的那名心腹旗官,耳朵微微一动,看似不动声色,但眼中已闪过一丝留意。南城?清源茶馆?怀揣宝贝?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由不得他不多想。他立刻转身,朝着郑坤的值房快步走去。
沈炼深知,不能把宝全押在郑坤一人身上。他需要双管齐下,甚至制造竞争,才能确保“鱼儿”尽快上钩。
他通过一条极其隐秘、单线联系、且用过即废的渠道——一个常年混迹在衙门附近、以替人跑腿送信为生的顽童,将一张没有落款、字迹刻意扭曲的纸条,送到了东厂某位与定国公府关系密切、且与成国公素有不和的张档头常去的一家茶楼伙计手中,指明转交张档头。
纸条上只有一句语焉不详却暗藏机锋的话:“酉时三刻,清源茶馆后巷,见紫光现,或与近日朱府风波有关。”
“朱府风波”,自然暗指永嘉郡王朱载墲府上的失窃案。而“紫光”,则与丢失的紫玉镇纸隐隐对应。这话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可能莫名其妙,但在有心人眼中,不啻于一石激起千层浪!
两条引导线,一明一暗,一直一曲,如同两条无形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游向了各自的目标。
所有行动,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
沈炼下达完最后一道指令后,挥退了所有人。
值房内,重归死寂。
他独自一人,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窗外,夜色已如墨汁般缓缓浸染天空。他负手而立,身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异常孤直。
计划的前两步,已如精密齿轮般咬合、运转完毕。
诱饵已投下,天机已泄露。
接下来,便是最煎熬的等待。
他和他的团队,此刻必须彻底隐身,如同从未在这盘棋局上落子一般。他们只能潜伏在最深的阴影里,紧张地、屏息地注视着棋盘的中央,等待那被引导的“手”,去触动那颗危险的“棋子”。
成与败,生与死,都已不在他们的直接掌控之中。
暗流已然引导完毕,汹涌的漩涡,即将形成。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