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密室的空气凝滞如胶,唯有灯焰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划破这片近乎虔诚的寂静。苏芷晴褪去了昨日的疲惫,换上一身更利落的深色棉布短衫,乌发紧紧绾于脑后,露出光洁而专注的额头。她的眼神,如同浸在冰水中的墨玉,清冷,锐利,倒映着石台上那些静默的器皿与那撮关乎生死的“异色颗粒”。连续两日一夜的不眠不休,并未摧垮她的意志,反而将她的感官磨砺得愈发敏锐,仿佛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
她用一把细如发丝的纯银镊子,从白绸上极其小心地镊起寥寥数粒粉末,置于一片薄如蝉翼的琉璃片上。接着,取过一支毛细玉管,吸入微量清澈如水的溶液,屏住呼吸,将液滴精准地点在粉末边缘。刹那间!一阵极其细微、却肉眼清晰可辨的无色气泡,如同受到惊扰的蚁群,从粉末与溶液接触的边界迅速逸出!苏芷晴心中默记,笔尖在摊开的实验录上飞快划过。这初步印证了颗粒中含有如方解石或菱铁矿之类的矿物成分,但,这仅仅是叩开了第一道门扉,门后庭院深深,依旧迷雾重重。
焰色反应,是窥探矿物深处金属灵魂的古老法术。她取出一根特制的细玻璃棒,其顶端缠绕着经过反复灼烧、确保纯净无色的铂丝。将铂丝在灯焰上灼至炽白,待其冷却片刻,便蘸取那微乎其微的异色粉末,再次探入灯焰的外焰之中。“噗——” 一声轻不可闻的爆燃。火焰的颜色在那一瞬间,似乎闪过一抹极其短暂、难以捕捉的、介于黄绿之间的亮黄色,随即又被灯油本色的橘黄吞没。苏芷晴蹙起眉头。这转瞬即逝的色彩,如同谜语中的谜语,受矿物复杂成分的影响太大,只能作为一条模糊的旁证,难以作为断案的铁律。
前两步的试探,虽有所得,却未能触及核心。苏芷晴深知,要让这些沉默的颗粒彻底“开口”,必须施以更猛烈、也更危险的刺激——煅烧!唯有烈火,方能逼出矿物最深处的秘密。她走到角落那座小巧却结构精密的陶窑前,神情凝重地点燃了银霜炭。窑膛内,温度开始悄然攀升,空气因热浪而微微扭曲。她用一把长柄的耐火瓷舟,盛放了稍多的一份样本,深吸一口气,将其缓缓推入窑膛的中心。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淌。她 目不转睛地盯着瓷舟中的颗粒,仿佛一位耐心的猎手,守候着猎物露出破绽的瞬间。初始,颗粒在热浪中安然不动。约莫一炷香后,变化开始了!部分颗粒的颜色逐渐加深,从原先暗褐色带金属光泽,向着更深的红褐色,甚至有些发黑的方向转变。与此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特殊的、混合着金属腥气和某种类似硫磺的刺激性气味,从窑膛的透气孔中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钻进苏芷晴敏锐的鼻腔。
这气味……她 鼻翼微动,全力分辨着这非同寻常的信息素。这绝非普通泥土或岩石煅烧所能产生!她脑海中飞速掠过父亲笔记中的描述——某些含铁、含锰的硫化矿物或氧化矿物在高温下,其晶体结构会发生改变,释放出特征性的气体!这气味,这颜色的变化,都强烈地指向了这一点。
煅烧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待窑温稍降,她用长钳取出瓷舟。冷却后的颗粒,颜色已然固定为一种不均匀的暗红色与棕黑色混合物,质地也变得酥脆。化学测试的线索,结合煅烧观察到的确凿变化与特殊气味,指向性已非常明确:这些“异色颗粒”的主要成分,应是一种含铁的氧化物或硫化物矿物,很可能混杂了少量其他金属矿物。
然而,具体是哪种铁矿?产自何方? 单凭这些,仍如管中窥豹。矿物鉴定,如同识人,不仅观其形,更要知其源。她需要更宏大的知识图谱来定位这微小的尘埃。
她 洗净双手,走向密室一侧那排顶天立地的檀木书架。这些书架,是她父亲苏文正毕生心血的沉淀,珍藏了大量关于矿物、地质、织造、颜料乃至各地物产的典籍、笔记和地方志,许多甚至是孤本手稿。她 踮起脚尖,从最高处小心翼翼取下一只沉甸甸、边角已磨损的紫檀木匣。打开匣盖,里面是厚厚一叠用牛皮绳扎好的、纸张泛黄发脆的手稿——这是其父在工部虞衡清吏司任职期间,实地考察京畿乃至全国各地矿场、窑口后写下的笔记,图文并茂,记录极其详尽。
与此同时,她还抽出了《坤舆格致》和几本专门记述京畿地理物产的志书。将书稿在宽大的书案上铺开,苏芷晴 再次沉浸进去。油灯的光晕笼罩着她,将她专注的侧影投在身后的书架上,仿佛与那些古老的智慧融为一体。她先快速回顾常见铁矿物的物理化学特性,与自己方才的观察结果逐一比对,筛选出几种可能性较大的矿物:是磁铁矿?赤铁矿?褐铁矿?还是某种特殊的含锰铁矿?
接着,她将重点放在了父亲的手稿上。一页页翻过,那些用蝇头小楷绘制的矿脉图、描述的矿物性状、记录的产地特征、乃至采矿、选矿、煅烧的不同工艺和产生的独特气味、颜色变化,都成了她比对验证的宝贵资料。她的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面,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字迹与精细的图谱间穿梭,寻找着能与那“异色颗粒”完美契合的印记。
窗外,天色由墨黑转为深蓝,预示着黎明将至。密室内的灯火,却依旧亮如白昼。突然,苏芷晴翻动书页的手指停了下来!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手稿的某一页!那一页,绘制着京西某处着名官矿的矿脉走向图。旁边的注解中,详细描述了该矿所出产的一种特色铁矿:“色暗褐带金属闪亮,质坚而脆,常与锰土共生,煅之转深红,有硫腥气,宜炼精铁,亦作赭色颜料之上品……”
“色暗褐带金属闪亮”——与“异色颗粒”外观吻合!
“煅之转深红,有硫腥气”——与煅烧实验观察到的颜色变化和那特殊的刺激性气味高度一致!
“常与锰土共生”——这也解释了为何焰色反应中可能掺杂了其他元素的干扰!
“宜炼精铁,亦作赭石颜料之上品”——点明了其用途,既是重要的军工原料,也可用于特殊建筑或高级颜料!
再看产地:京西!官矿!就在京畿地区!是朝廷严格控制的战略资源!
苏芷晴 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她强压住激动,又迅速翻阅其他典籍和志书,核对京西官矿的种类、分布和特征。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个结论!这些混杂在东南沿海海腥泥土中的“异色颗粒”,其最大可能来源,就是京西某处官营矿区特有的、用于炼制精铁或作为高级赭石颜料原料的富铁矿!
然而,就在这豁然开朗的瞬间,一个更巨大、更诡异的疑问,如同黑暗中探出的鬼手,猛然攫住了她的心神:
来自东南沿海的泥土中,为何会混杂着京西官矿的矿石粉末?
这两处风马牛不相及的地点,何以在这捧微尘中产生了致命的交集?
她缓缓合上典籍,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指尖用力按压着刺痛的太阳穴。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因为这惊人的发现而异常活跃。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却又迷雾重重。这捧小小的泥土,所承载的信息,远比她最初想象的,要复杂、要深远得多。黎明的微光,已透过密室高处那唯一的、被巧妙伪装的气窗缝隙,悄然渗入。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一场更烧脑的逻辑风暴,正在苏芷晴的脑海中,悄然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