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炼推开郑坤值房那扇厚重的楠木门,迈步而出。门轴转动发出的轻微吱呀声,在异常寂静的回廊中显得格外刺耳。身后,那间充斥着绝望咆哮与疯狂赌徒气息的房间,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仍在散发着令人窒息的余波。他反手轻轻带上门,将郑坤那瘫软在太师椅上、如同被抽去脊梁骨般的身影隔绝在内。
廊下清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带着深秋特有的干燥与寒意,却未能驱散萦绕在他周身的、那股源自权力倾轧与巨大风险的沉重压力。这压力无形无质,却比铅块更重,紧紧附着在他的飞鱼服上,渗透进肌肤,直抵骨髓。
他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去看廊下那些或明或暗、投射过来的复杂目光——有关切,有好奇,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与冰冷的隔岸观火。他挺直脊背,步伐稳定地沿着来时的路,向南城自己的值房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坚实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环境中,仿佛是他内心无声抗争的节拍。
然而,这短暂的、属于个人的沉寂与调整,并未持续多久。
他人还未踏进南城值房那扇略显斑驳的木门槛,身后便传来了急促而刻意的脚步声。
“沈总旗!留步!”
沈炼脚步微顿,缓缓转身。只见一名身着指挥同知衙门服色的书吏,手捧一份卷起的公文,小跑着追了上来。书吏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恭敬,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疏离与谨慎,仿佛在接触什么极其烫手的东西。
“沈总旗,”书吏微微气喘,将公文双手呈上,“郑同知手令在此,请您即刻查验。”
沈炼接过。那是一份用上等宣纸书写的公文,卷首盖着郑坤的指挥同知鲜红官印。他展开,目光迅速扫过上面工整却透着急促的馆阁体字迹:
“谕南镇抚司总旗沈炼:兹有永嘉郡王府御赐重宝失窃一案,干系重大,着尔全权督办。一应人手调派、物资支取、现场勘查、人犯缉拿等事宜,皆由尔专断,凭此令行之,各司属不得延误、掣肘。限期五日,务期人赃并获,不得有误。”
文字简洁,权力下放得看似毫无保留。“全权督办”、“专断”、“不得延误掣肘”……这些字眼在锦衣卫的公文体系中,意味着极大的授权,也意味着……无可推卸的责任。这薄薄一纸文书,此刻握在手中,却重逾千钧,仿佛不是授权令,而是一张提前写好的催命符。郑坤这是将所有的希望、以及失败后所有的怒火,都孤注一掷地压在了他的肩上。
“卑职领命。”沈炼面无表情,将手令缓缓卷起,收入怀中。动作平稳,指尖却感受到那纸张异常的冰冷。
书吏如释重负,匆匆行礼后便转身离去,脚步比来时更快,仿佛生怕与这“霉运”沾染太久。
沈炼转身,正要踏入值房,另一个身影,却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廊柱的阴影下,挡住了他的去路。
来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穿着并非官服,而是一身质料极佳、剪裁合体的深青色直裰,外罩一件玄色暗纹的披风。他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谦和,但那双微微上扬的丹凤眼中,却透着一股久居人上、不怒自威的审视感。身后半步,跟着一名低眉顺眼、却气息沉稳的随从。
“这位想必就是沈总旗了?”来人开口,声音温和,语调平缓,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
沈炼目光微凝,已然猜出来人身份。“正是卑职。阁下是?”
“鄙姓周,忝为永嘉郡王府长史。”来人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姿态放得虽低,但那骨子里的矜持却挥之不去。“听闻骆指挥使与郑同知已将此案重任托付沈总旗,王爷闻之,稍感欣慰。”
他话语客气,但每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玉石,圆滑而冰冷。
“王爷惊闻御赐之物有失,忧心如焚,夜不能寐。”周长史继续道,目光看似平和地落在沈炼脸上,实则如同细密的针,探查着他每一丝细微的反应,“此物虽小,却系先皇隆恩,关乎天家体面,王爷清誉。王爷深知此案棘手,不敢催促过甚,唯望沈总旗能体恤王爷拳拳之心,旦夕之间,若有任何进展,务请不吝告知。王府上下,必当全力配合。”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毫无暖意的弧度:“当然,王爷也嘱托鄙人转告,锦衣卫办案,自有法度章程,王府绝不干涉。只是……时日紧迫,流言可畏啊。”
一番话,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关切”与“支持”,又点明了案件的极端重要性和紧急性,最后那句“流言可畏”,更是绵里藏针的警告——若不能迅速破案,郡王府的“不干涉”,很可能就会变成“不满”和“问责”。
这位于不动声色间施加压力的王府长史,比郑坤的咆哮更让人感到窒息。
“卑职明白。定当竭尽全力,早日查明真相,以安王爷之心。”沈炼拱手,回答得同样滴水不漏,语气平静无波。
周长史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微微颔首,便带着随从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廊庑转角,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炼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怀中那份郑坤的手令,与耳边回荡的周长史绵里藏针的话语,交织在一起,如同两道冰冷的枷锁,一明一暗,牢牢套在了他的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推开了南城值房的门。
值房内,张猛、赵小刀、李石头三人早已等候多时。见他进来,立刻围了上来,脸上写满了急切与担忧。
门刚一关上,张猛便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砖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直娘贼!”他压低声音,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额角青筋暴起,“裴纶那龟孙!带着人模狗样地去漱玉轩转了一圈,屁都没查出来,回来像个缩头乌龟!现在倒好,这烫得能烙熟肉的山芋扔到咱们手里了!”
他喘着粗气,眼睛瞪得通红:“外面那些混账话,老子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都说咱们沈大人上次是走了狗屎运,撞上了永亭伯府那帮软蛋!这次可是真正的硬茬子,郡王府的密室,御赐的宝贝!说咱们注定要栽个大跟头,把南衙的脸都丢尽!”
赵小刀靠在窗边,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窗棂上剥落的漆皮,声音低沉地补充:“何止是丢脸。我刚才去案牍库调旧卷,那几个老吏看我的眼神,就像看……看死人一样。话里话外,都说这案子是个无底洞,谁沾谁倒霉。裴纶手下那几个碎嘴子,更是到处散播,说咱们是‘不自量力’,‘找死’。”
李石头缩在角落的凳子上,双手紧张地搓着衣角,脸色苍白,声音带着颤音:“头儿……我……我刚才去井边打水,听见……听见裴总旗手下那两个常跟着他的缇骑,在墙角根嘀咕,说……说咱们这次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接了这活儿,就是……就是‘阎王桌上抓供果,活腻歪了’……还说……郑同知是把咱们当替罪羊……”
值房内的空气,因为这三人的话语,瞬间变得更加粘稠、更加压抑。窗外偶尔传来的车马声、远处校场的操练声,都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多方面的压力,如同无形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挤压着这间不大的值房,也挤压着每个人的心脏。
官方的授权,是燃烧着火焰的权柄,握得住是功,握不住便是焚身之祸。
权贵的“关切”,是包裹着蜜糖的砒霜,表面支持,实则步步紧逼。
同僚的唱衰与诅咒,是无处不在的冷箭,试图从内部瓦解他们的斗志。
沈炼默默走到自己的案前,将怀中那份沉重的手令,轻轻放在桌面上。他没有立即说话,只是目光缓缓扫过三名部下——张猛的暴怒,赵小刀的阴郁,李石头的恐惧。每一张脸上,都清晰地刻着压力带来的痕迹。
他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在那卷手令光滑的宣纸表面上轻轻摩挲着,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
他的面色,依旧沉静如水,不见丝毫波澜。仿佛张猛的怒吼、赵小刀的担忧、李石头的恐惧,以及窗外那无形的巨大压力,都未能撼动他分毫。
然而,若是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紧抿的嘴角线条,比平日更加僵硬,微微向下弯出一个极其细微的、坚毅的弧度。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平静的表面下,仿佛有冰冷的暗流在急速涌动、凝聚。
他没有反驳,没有安慰,也没有激励。
只是在这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古井无波,逐一迎上三人的视线。
千钧重压,已然加身。
而风暴,才刚刚开始积聚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