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邵明珠等人回到铃铛胡同时，菜都上桌了，桌上的菜很丰盛，是刘念、田雨和冯楠三人精心准备的。但李云龙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喝酒不似往日那般豪爽，话也少了很多，时常端着酒杯，眼神发直，似乎在消化着白天所见带来的巨大冲击。邵明珠看出了老团长的心事重重。
酒过三巡，邵明珠主动给李云龙斟满酒，语气诚恳地说：“团长，别想太多了。咱们的队伍，装备会越来越好的。您和政委你们当年用‘小米加步枪’打下的基础，我们这辈人，一定给它插上钢铁的翅膀！”
李云龙端起酒杯，闷闷地喝了一口，长长地吐出一口酒气，摇了摇头，眼神复杂地看向邵明珠：“明珠啊，老子不是眼红你小子装备好。老子是……是觉得自己落伍了！白天看那些家伙什……坦克、大炮、火箭弹……还有那什么步话机一叫，炮弹飞机就来的打法 ……老子这心里头……堵得慌！感觉自己这半辈子仗，白打了似的 ！ ”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英雄迟暮般的落寞和焦躁。
邵明珠理解这种感受，正想再劝慰几句，李云龙却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话锋一转：
“明珠，你跟老子说说！说说你们在朝鲜真刀真枪是怎么干的！别光让老子看花架子！老子要听见血的！听说……你们军是全军第一个跟美国鬼子交手的？就说说你们的 首战！云山！跟那个什么狗屁‘红鹰团’！老子要听听，你们是怎么用咱们的老办法，去啃老美那块硬骨头的！ ”
云山战役这四个字一出，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凝重了起来。刘念正在给田雨夹菜的手微微一颤，田雨和冯楠也放下了筷子，神情关切地看了过来。她们都知道，那是邵明珠 军旅生涯中极其惨烈、刻骨铭心的一仗。
邵明珠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眼神变得深邃而沉重。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回忆那硝烟弥漫的战场。他端起酒杯，没有像以往那样一饮而尽，而是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杯沿。
“团长想听云山…… ”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一仗……确实……是块硬骨头。 ”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李云龙脸上，没有从自己的指挥角度去讲，而是用一种近乎平铺直叙的、带着痛感的语气，描述着那场战役的残酷：
“我们军，当时刚入朝，梁军长带着我们，憋着一股劲，要打好出国跟美军的第一仗。当面之敌，是美骑一师第八团，代号‘红鹰团’。那是美军的王牌，装备精良到了极点。”
他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有千斤重：
“他们的坦克，是m26潘兴和m4A3E8谢尔曼，装甲厚，火力猛。炮兵一个团就有 三个营的105毫米榴弹炮，随时可以呼叫师属、甚至军属的155毫米重炮和舰炮支援。天空中是他们的p-51野马、F-80流星，整天在头上飞，扫射、轰炸……我们的战士，白天几乎不敢抬头。”
“我们呢？” 邵明珠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充满了苦涩，“我们有什么？最好的炮，是日式的75毫米山炮和少量的美制105毫米榴弹炮。炮弹奇缺。坦克？一辆都没有。防空几乎为零。战士们手里，大部分是三八式、中正式，冲锋枪都很少。”
“我们把‘红鹰团’围住了。” 邵明珠的声音压抑着情绪，“但是，啃不动！真的啃不动！”
“他们的火力太猛了！” 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激动，“一个连冲上去，几分钟就被他们的机枪、迫击炮、坦克炮组成的火网打光了！真的是打光了！阵地上……都是好小伙子啊……早上还活蹦乱跳的…… ”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喉头的哽咽：
“他们的阵地前，有屋脊形铁丝网，有雷区，有坦克壕。我们的战士，就靠爆破筒、炸药包、集束手榴弹去炸！很多人……是抱着炸药包，和敌人的坦克同归于尽 的…… ”
“后来……我们调整了战术。白天隐蔽，夜间攻击。利用地形，近战、夜战。战士们……真的是用命在填！一个倒下，另一个顶上！没有一个人后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却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我记得……有一个班长，双腿被炸断了还爬着往前冲，用刺刀捅死了一个美国兵……有一个通讯员，肠子都流出来了，还死死抱着步话机，喊着向我开炮…… ”
“我们最后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勉强啃下了这块骨头。歼灭了大部，但还是让 两百多残敌，在飞机坦克的接应下跑了。”
邵明珠终于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他看着李云龙，语气沉重而坦诚：
“团长，我们军这一仗下来，伤亡了将近三分之一。很多老骨干……都留在了云山脚下…… ”
“您问我怎么打的？” 他惨然一笑，摇了摇头，“没什么巧办法。就是不怕死！就是拿人命往上堆！就是靠着战士们压倒一切敌人的英雄气概！和保家卫国的坚定信念！”
“跟美军比装备？那时候我们连叫花子都不如！我们能比的，能拼的，就只有这一条命！”
整个堂屋，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李云龙早已放下了酒杯，身体坐得笔直，脸上没有了之前的落寞和焦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的肃穆和敬意！他紧紧抿着嘴唇，眼眶微微发红。邵明珠的描述，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自夸的战绩，只有血淋淋的现实和志愿军战士视死如归的英勇！这比他白天看到的所有先进装备，都更让他感到震撼和心痛！他太懂这种用血肉之躯去对抗钢铁洪流的滋味了！
“他娘的……入朝的部队都是好样的！”良久，李云龙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声音沙哑得厉害。他端起酒杯，手有些颤抖，缓缓地将酒洒在了地上，沉声道：“敬…… 云山牺牲的……弟兄们…… ”
邵明珠和赵刚也默默地将酒洒在地上。
而此刻，坐在邵明珠身边的刘念，早已是泪流满面！她用手死死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她不是第一次听说丈夫打仗的惨烈，但却是第一次听丈夫用如此平静、却字字泣血的方式讲述。她听到的，不是丈夫的功绩，而是无数年轻生命的消逝，是丈夫内心深处对牺牲战友的巨大悲痛和负疚感！
他一句没提自己如何英勇指挥，一句没提自己立了多大功劳。他说的全是战士们的英勇，全是付出的惨重代价！
这一刻，刘念看着丈夫那强忍悲恸、却依旧坚毅的侧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心疼、理解和更深沉的爱意！她终于明白，丈夫肩上扛着的，不仅是赫赫战功和耀眼将星，更是无数牺牲战友的嘱托和期望！他今天的地位和拥有的装备，是用多少好兄弟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她伸出手，在桌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邵明珠那只放在膝盖上、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她的手冰凉，却带着决绝的温暖和力量。
邵明珠感受到妻子的动作，微微一怔，侧过头，对上刘念那泪眼婆娑却无比坚定的目光。他看到了妻子眼中毫无保留的心疼、理解和支持。他反手用力握紧了妻子的手，仿佛从那里汲取了无穷的力量。他什么也没说，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云龙将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心中感慨万千。他端起重新满上的酒杯，对着邵明珠和刘念，语气无比郑重：
“明珠，念念！这杯酒，老子敬你们！敬所有在朝鲜流过血、打过仗的弟兄！你们……都是好样的！是咱们国家的脊梁！”
“干！” 邵明珠和刘念同时举杯。
这一夜，酒喝得有些沉闷，却格外走心。李云龙心中的失落和焦躁，被云山烈士的英勇和邵明珠这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冲淡了许多。他更加理解了现代化建设的紧迫性和重要性——绝不能让后来的战士们，再像他们的前辈那样，只能用血肉之躯去对抗钢铁洪流！
而刘念则更加确定，自己这辈子，跟定这个男人了。无论前途是风雨还是彩虹，她都要陪他一起走下去。因为，他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