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风贴着地吹，把“血燧”旗的布条抽得啪啪响。叶天寒站在残台边缘，脚边是昨夜吊在半空的六具尸体，已经僵硬发青，随风轻轻晃荡。他没看那些尸首，目光落在掩体深处——陈虎正躺在草堆上，左臂裹着脏布，整条胳膊肿得发亮，皮肤底下像有虫子在爬。
赵五蹲在一旁，拿盐水一点点擦洗伤口边缘，手抖得厉害。药粉洒上去，脓血混着黄水往外冒，可陈虎连哼都没哼一声，只是牙关咬得死紧，额头上全是冷汗。
“还活着。”叶天寒走过去，伸手探了探他的脖子，脉跳得又细又快，像是随时会断。
赵五抬头，声音发颤：“火头军……撑不了多久了。这伤……烂到骨头了。”
叶天寒没说话，弯腰掀开陈虎的眼皮。瞳孔散得老大，对光没反应。他皱了下眉，忽然听见陈虎嘴里咕哝了一句。
“天寒……带兄弟回家……”
声音轻得像风吹灰，但叶天寒听得清楚。他站直身子，转身走向自己靠墙放的破包袱，从里面抽出一把断刀——昨夜砍霍天雄时崩了刃，刀尖歪斜，刀身布满缺口，后来被他随手插进土里当拒马桩用，刚才才拔出来。
他走回陈虎身边，蹲下，撕开自己裤腿，露出左大腿。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断刀狠狠扎了进去！
血“嗤”地喷出来，溅在陈虎脸上。几个兵吓得往后退，有人差点喊出声。
叶天寒面不改色，拔出刀，让血滴在掌心，又抓起一把止血散倒进去，两手揉搓，把血和药搅成糊状。他反手一拍，全按在陈虎伤口四周。
陈虎猛地抽搐，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吼，整个人弹了一下，又被两个兵死死按住。
“忍着！”叶天寒低喝，“你要死了，我没法跟你媳妇交代——她说过要我把你完整送回去。”
陈虎没睁眼，嘴角却动了动，像是想笑，又像是疼极了。
叶天寒甩了甩刀上的血，低头舔了舔刀尖，血腥味在舌尖炸开。他咧嘴一笑，眼神扫过周围一圈人。
“你们觉得我疯了？”
没人敢应。
“昭武伯的人巴不得我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最好疯的疯，死的死，尸首都烂在这山沟里。”他把刀往地上一插，拄着刀柄站起来，“可只要我还站着，就没人能踏过这道线。”
他抬手指了指吊着的尸体：“看见没？他们想悄无声息地毒死我们，让我们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可现在呢？六个大活人吊在外面，脸都青了，舌头伸着，多好看。”
有人忍不住瞄了一眼，赶紧低头。
“他们怕光。”叶天寒冷笑，“所以我们偏要点火，偏要见血，偏要让他们死得明明白白！”
他说完，转头看向陈虎。那张原本灰败的脸，此刻竟浮起一丝血色，呼吸也稳了些。
赵五愣了一下：“烧……退了点？”
叶天寒点点头，伸手摸了摸陈虎额头，确实没之前烫手了。
“行了。”他拍拍手，“给他灌点米汤，别让他饿死在最后一步。”
有个新兵壮着胆子问：“统领，咱们……还能撑多久？”
叶天寒看了他一眼：“你想问有没有援军？”
新兵低下头。
“我不知道。”叶天寒说，“但我告诉你，就算没人来，我们也得守到最后一口气。你要是怕，现在可以走——山道还在，没人拦你。”
没人动。
“那就都给我打起精神。”他拔起地上的断刀，甩掉残血，“箭还剩多少？”
“三十支整，二十支缺羽。”
“把缺羽的修一修，能射就行。拒马再加两排，缺口补上草袋。另外，把那几具尸体剁了，挂高点，当饵。”
“啊？”有人愣住。
“敌人今晚还会来。”叶天寒盯着谷口方向，“他们吃了亏，肯定不甘心。但下次不会是毒手，可能是火攻，也可能是佯攻诱我们出阵。所以——”
他顿了顿，抬腿走了两步，左大腿的伤口还在渗血，裤子黏在肉上，每走一步都扯得生疼。
“我们先让他们知道，北境的人，不怕死，也不怕疼。”
他走到“血燧”旗下，伸手扶了扶旗杆。灰布条被风吹得翻卷，上面沾着泥、血和一点干涸的油渍。
“这旗，是我用刀鞘布绑的。”他回头看着众人，“当初我说，叫‘血燧’，血燃之火，不死不熄。现在我再说一遍——谁要是忘了这句话，趁早滚蛋。”
他说完，弯腰捡起一块碎盾牌，往地上一扔：“谁愿意守这面旗，站上来。”
沉默了几息。
第一个走上来的是赵五，把短斧往盾上一插。
接着是那个问话的新兵，红着脸踩了上去。
然后是一个满脸烟灰的老卒，一句话不说，也站了上去。
一个个接连上来，最后十一个人围成一圈，站在破盾上，手里握着刀、矛、断剑。
叶天寒没再说话，只把断刀插进土里，双手抱胸，站在旗杆旁。
风吹得旗布猎猎作响，远处山谷静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陈虎在草堆上动了动，眼皮颤了颤，终于睁开一条缝。他看了看头顶的残梁，又缓缓转头，看见叶天寒背影。
“……水……”
叶天寒听见了，没回头：“赵五，给他喝水。”
赵五连忙端起陶碗，扶起陈虎头。水刚碰唇，陈虎突然抬手抓住碗沿，力气大得差点打翻。
“等等。”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我……我记得……昨夜……有绿烟……”
叶天寒这才转过身，蹲下来：“看见了。”
“霍天雄……断臂……链子缠着……”陈虎喘了口气，“那链子……不对劲。”
叶天寒盯着他眼睛：“怎么不对？”
“它……收得越来越紧……像活的一样。”陈虎艰难地说，“我不是做梦……我看见……链环在动。”
叶天寒没否认，也没承认。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铁链，那玩意儿静静挂着，表面温温的，像是晒过太阳。
“你先睡。”他说，“等你能站了，咱们再聊这个。”
陈虎还想说什么，眼皮却撑不住，慢慢合上了。
叶天寒替他拉了拉盖在身上的破毯，站起身，朝主台走去。路过那把断刀时，他停下，弯腰捡起来，看了看刀身上的缺口。
忽然，刀尖轻轻震了一下。
他眯起眼，把刀举到眼前。
一道细微的裂痕从刀根延伸出来，正缓缓变深。不是锈蚀，也不是磨损，而是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爬，撑开了金属。
他没扔，也没惊，反而笑了下。
“还挺耐折腾。”
他把刀插回腰侧，继续往前走。风吹过耳畔，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味。
他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山谷入口。
雾还没散，树影模糊，什么也没有。
但他知道，夜里一定还会有人来。
这次，他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