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骁踩着晨露往坟地走时,竹篮里的黄纸窸窣作响,像极了母亲生前纳鞋底时线穿过布面的动静。他走得慢,后腰的旧伤在阴雨天总隐隐作痛,这是年轻时在工地上摔的,当时母亲心疼得掉眼泪,父亲则闷头给他熬了半个月的骨头汤。
“爹,娘,我带着丫头们来了。”他把竹篮放在坟前的青石板上,伸手抚去墓碑上的薄尘,指腹划过“赵氏兰芝”四个字,眼眶先红了,“这一晃,您俩走了整三年。”
大女儿拎着个红布包跟在后面,里面是她连夜绣的帕子,上面并蒂莲开得正好。“娘,您看这针脚,比去年匀实吧?”她蹲下身,把帕子轻轻压在供品下,“去年您托梦说喜欢莲花,我就多绣了几针。”
二女儿抱着个陶罐,里面是新酿的米酒,坛口封着红布。“爹,这酒是用后院那棵老桂树的果子酿的,您尝尝,比去年烈点。”她往三个粗瓷碗里倒酒,酒液在碗里晃出琥珀光,“去年您说太淡,今年我多搁了两斤糖。”
三女儿最是性急,早把一碟刚蒸的枣馍摆开了,热气腾腾的,甜香漫开来。“娘,您总说我蒸的馍发不起来,您闻闻今儿这酵母,发得比大姐的绣花线还蓬松!”她献宝似的把馍往坟前推了推,“您要是爱吃,我每周都来送。”
林骁看着三个女儿忙前忙后,忽然想起三年前母亲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阴雨天。母亲躺在床上,拉着他的手说:“丫头们还小,你别总凶她们。”父亲走得早,母亲一个人撑着家,把三个女儿教得懂事又能干,自己却积劳成疾,临了还在惦记孩子。
“娘,您放心,丫头们都长大了。”林骁往火盆里添了把柴,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黄纸边缘,“大丫头的绣活能换钱了,二丫头的酒在镇上开了铺子,三丫头的馍馍铺天天排队。”
大女儿听见这话,脸颊微红:“娘,前阵子王掌柜还说,要把我的绣品卖到南边去呢。”她从布包里掏出本账簿,“您看,这是这个月的进项,我留了一半给妹妹们添嫁妆,剩下的给您和爹买了块好石碑,过阵子就换上。”
二女儿抢过话头:“娘,我的酒坊雇了两个人呢!上次张秀才来喝酒,说这酒有‘家的味’,我知道,是您在天上帮我呢。”她给每个碗里都续了酒,“等秋收了,我再酿点桂花味的,给您和爹当喜酒喝。”
三女儿塞了块枣馍在供品盘里,嘟囔道:“娘,她们都比我强……”话没说完就被大女儿拍了下后背,“咱三丫头的馍馍,镇上谁不夸?上周李奶奶还说,吃了你的馍,想起她过世的闺女了。”
林骁看着火苗把黄纸烧成灰,灰蝶打着旋往天上飞,像母亲年轻时裁下的纸鸢。他忽然想起母亲总说,人死了就变成天上的星星,看着家里的活计。“您俩看,天上那三颗最亮的,准是您俩在瞅着丫头们呢。”他指着天边,声音有点发紧。
大女儿仰头望了望,点头道:“肯定是娘在夸我绣得好。”二女儿不服气:“明明是在看我的酒坊!”三女儿小声说:“说不定是在盼着我找个好婆家呢……”
三个女儿拌嘴的模样,像极了小时候抢母亲做的虎头鞋。林骁笑着叹气,从竹篮里拿出个布偶,是母亲生前最宝贝的,去年整理旧物时找着的。“娘,您看这布老虎,还好好的呢。”他把布偶放在墓碑旁,“三丫头说要学着做,将来给她闺女当嫁妆。”
火盆里的纸烧得差不多了,大女儿往里面撒了把米,说是按老家的规矩,给爹娘在那边换些盘缠。二女儿把空了的酒碗收起来,说下次带个新的来,刻上爹娘的名字。三女儿则蹲在坟边,把掉下来的野菊重新栽好,说要种成一片花圃。
“爹,娘,我们该回去了。”林骁拍了拍墓碑,“过阵子收了麦子,再带新磨的面粉来,给您俩蒸大白馍。”
大女儿拎着空布包起身,二女儿抱着陶罐,三女儿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半个枣馍——是她特意给爹娘留的,说凉了才更有嚼劲。林骁走在最后,回头望时,见阳光刚好穿过云层,落在墓碑上,供品盘里的枣馍冒着热气,像母亲刚端出来的一样。
他忽然觉得,父母从未离开过。他们在大女儿的绣线里,在二女儿的酒坛里,在三女儿的面盆里,在每个回家的脚步里,在每声“爹娘”的呼唤里,活得热热闹闹,比烟火还暖,比岁月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