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驾车,平稳地行驶在连接福建与粤东的省级公路上。车子已经驶离了晋江喧嚣的工业区,窗外的景色逐渐被连绵的丘陵、茂密的龙眼林和点缀其间的红砖古厝所取代。
车内,空调呼呼地送着凉风,却吹不散詹晓阳和刘小惠心中那股越来越强烈的、混合着激动、期待与淡淡近乡情怯的灼热感。
两人都沉默着,不时望向窗外飞速掠过的、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风景。
姑父专注地开着车,小姨则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连续几天的奔波,大家都有些疲惫。
下午四点多,车子进入漳州地界,路过一个名为云霄的县城。姑父将车停在一个路边休息区,让大家下车活动一下,顺便给车加点水。
“我给我妈打个电话,说一声晚上到家,让她准备一下。”詹晓阳说着,走向休息区旁边一个挂着公用电话牌子的小卖部。
他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了母亲熟悉而急切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喂?是晓阳吗?到哪里了?”
“妈,是我。我们大概晚上十点多钟能到家。妈,晚上有两位一起回来的老板,要住在咱家。您把三楼的房间收拾一下,换两床干净的被褥。”詹晓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好好好!知道了!我这就去收拾!路上慢点开,注意安全!妈等着你们!”母亲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和牵挂。
“嗯,妈,放心吧。挂了。”挂了电话,詹晓阳长长舒了口气,心里踏实了许多。
回到车上,车子重新启动。
詹晓阳对姑父说:“姑父,辛苦您,路线还跟去年差不多。先送小惠到她家村口,然后咱们再回我家。我刚给我妈打电话了,让她把房间的被褥都换新的。今晚天太晚,山路不好走,您和小姨就在我家住一晚,明天再回潮城。”
姑父爽快地答应:“行!听你安排!正好,今晚我跟你小姨也沾沾光,住住小洋楼!”
詹晓阳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姑父,小姨,你们就别取笑我了,就是普通的农村自建房。”
车内响起一阵轻松愉快的笑声,冲淡了旅途的沉闷和归家的紧张感。
车子驶过漳州,开始进入闽粤交界的山区。道路变得蜿蜒崎岖,一边是陡峭的山壁,一边是深不见底的山谷。
姑父放慢了车速,谨慎地驾驶着。
夕阳的余晖给群山镀上了一层金边,景色壮丽。
刘小惠看着车窗外掠过的、越来越熟悉的山水,眼神越来越有光。
晚上八点半左右,天色已经完全黑透。
山区的夜晚,没有城市的灯火,只有零星农舍的微弱灯光和满天璀璨的星斗。
车子终于驶下了盘山公路,进入了相对平坦的公路,晚上九点整,车子终于缓缓停在了刘小惠家所在的那个熟悉村口。
村口黑漆漆的,静悄悄的,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
由于没有提前告知具体到达时间,刘小惠的父母并没有像去年那样在村口等候。
车子停稳,刘小惠迫不及待地打开车门跳下车,深深吸了一口家乡夜晚清冷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空气,脸上洋溢着回到熟悉环境的兴奋和安心。
“姑父,小姨,”刘小惠转过身,扒着车窗,热情地邀请,“到我家了!进去坐一会儿,喝杯茶吧!我爸妈肯定还没睡!”
姑父和小姨对视一眼,看了看漆黑的村落,觉得到了门口不进去打声招呼确实不礼貌,便点点头:“好,那就打扰一下,跟你爸妈问个好。”
四人下了车,锁好车门。
刘小惠在前面带路,借着月光,熟门熟路地沿着窄窄的村道往里走。
姑父和小姨跟在她后面。而詹晓阳则抱着装特产的箱子落最后。
夜晚的村庄格外宁静,只有几声狗吠和不知名虫子的鸣叫。
走到一栋亮着灯光的二层砖瓦房前,刘小惠推开虚掩的院门,兴奋地喊道:“爸!妈!我回来啦!”
话音刚落,屋里立刻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刘妈妈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水珠,一脸惊喜地出现在门口:“惠儿!晓阳!你们可算到了!怎么这么晚?快进来快进来!”
当她看到后面跟着的姑父和小姨时,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了去年见过的汪老板(姑父),脸上立刻堆满了热情的笑容:“哎呀!是汪老板!您也来了!快请进请进!这位是?”她看向小姨。
刘小惠连忙介绍:“妈,这是小姨,我的好同学林珊珊的姨子,对我们可好了!”
“大姐好!打扰了!”小姨笑着打招呼。
“不打扰不打扰!贵客临门,欢迎还来不及呢!快屋里坐!”刘妈妈用带着浓重乡音但十分流利的潮汕话热情地招呼大家进屋,一边忙不迭地擦手倒茶。
刘爸爸也从里屋走出来,憨厚地笑着和大家打招呼,忙着递烟。
虽然家里陈设简单,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充满了温馨的生活气息。
大家在小厅的竹椅上坐下,刘妈妈端上单丛茶,茶香四溢。
姑父和小姨礼貌地喝着茶,和刘爸爸刘妈妈寒暄着,夸赞村里的空气好,茶叶香。
刘妈妈则一个劲儿地说感谢他们在外面对晓阳和小惠的照顾。
坐了大概五分钟,詹晓阳看看时间不早了,便起身告辞:“叔叔,阿姨,时间不早了,我们还得回我家。姑父和小姨今晚住我家。”
刘妈妈连忙说:“这么急干嘛?再坐会儿嘛!吃了宵夜再走!”
“不了阿姨,家里也等着呢。我明天再来。”詹晓阳站起身。
刘妈妈不再强留,送他们到院门口。临走时,她走到詹晓阳身边,伸手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眼神里充满了长辈的关爱,轻声说:“回来了就好,路上辛苦了吧?快回去吧,你爸妈肯定也等急了。”
这自然而亲昵的动作,让詹晓阳心里一暖,他乖巧地点点头:“嗯,阿姨,我明天再来。”
小姨在一旁看着,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重新上车,告别刘小惠一家,车子调头,朝着詹晓阳家所在的镇上驶去。
车上,小姨忍不住笑着打趣道:“晓阳,看来你这位‘岳母’大人,是打心眼里‘惜’(疼爱)你啊!刚才摸你头那样子,跟看自己亲儿子似的!”
詹晓阳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尴尬地笑了笑,心里却觉得暖暖的。
从刘小惠村到詹晓阳村,开车大约十分钟。
晚上九点二十分左右,车子驶入了詹晓阳家所在的村口。
相比刘小惠村的寂静,詹晓阳的村子似乎稍大一些,而且就在镇子上,村口有几家小店还亮着灯,其中一家正是詹晓阳家一位堂叔开的小饭店。
“姑父,停一下车。”詹晓阳指着那家饭店说,“开了这么久的车,大家都饿了吧?咱们在这吃点东西再回家,算是晚饭宵夜一起了。这家店是我一个堂叔开的,味道很地道。”
“好主意!还真有点饿了!”姑父欣然同意,将车停在饭店门口的空地上。
小店不大,但收拾得干净。这个点,店里还有两桌村民在吃宵夜、喝小酒。
看到詹晓阳一行人进来,正在灶台前忙碌的堂叔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了他,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晓阳?你怎么回来了?这么晚到家?”
“是啊,叔,刚到家。还没吃饭呢,给我们炒几个菜吧。”詹晓阳熟络地回应。
“好好好!快坐快坐!想吃点什么?”堂叔热情地招呼他们在一张空桌坐下。
詹晓阳熟练地点菜:“叔,来个白切鸭,要嫩点的!再来个炒手工面,多放点韭菜,炒个青菜,嗯……再来个鱼头豆腐汤吧。”
“好嘞!马上就好!”堂叔利索地开始准备。
等待上菜的时候,旁边桌上几个正在喝酒的村民也认出了詹晓阳,纷纷打招呼:
“哟!这不是阿斌家的晓阳吗?放假回来了?”
“晓阳,带朋友回来啊?这车是你们的?真气派!”
詹晓阳立刻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早上准备的一包“双喜”香烟,笑着走过去,给每位叔伯敬烟,用纯正的乡音回应:
“是啊,六叔公,放暑假了,回来住段时间。”
“七伯,这是我潮城的两位长辈,阳老板和林老板,开车送我们回来的。”
他态度恭敬,举止得体,言谈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老练。
姑父和小姨看着他从容地与乡亲们寒暄,眼中再次流露出赞赏的目光。
他们发现,回到熟悉环境的詹晓阳,仿佛鱼儿回到了水中,那种自信和自如,是城市里难以见到的。
村民们接过烟,点上火,也都笑着夸赞:
“阿斌好福气啊!儿子有出息了!在城里读书,还交了这么有本事的朋友!”
“晓阳这孩子,从小就聪明懂事!看看,现在多大方!”
听着乡邻们的夸赞,詹晓阳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为父母感到骄傲。
很快,菜上来了。白切鸭肉质鲜嫩,蘸着蒜泥酱油,鲜美无比;手工面炒得锅气十足,油亮喷香;青菜碧绿爽口;紫菜汤清淡鲜美。大家真是饿坏了,尤其是开车的姑父,从吃第一口就开始赞不绝口:“嗯!好吃!这鸭子香!这面有嚼劲!地道的农家味!”他连着吃了两大碗面。
小姨虽然喊着要控制体重,只吃了一小碗面和些青菜,但也连连点头:“味道确实好,食材新鲜就是不一样。”詹晓阳和刘小惠也吃得格外香甜,这是久违的家乡味道。
吃完饭,詹晓阳抢着结了账,堂叔本来不肯收,詹晓阳硬塞给了他,还留了两盒特产。
告别堂叔,车子启动,朝着村中驶去。晚上十一点左右,车子终于停在了詹晓阳家的三层小楼院门外。
听到车声,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橘黄色的灯光倾泻出来。
詹爸爸、詹妈妈,还有弟弟詹晓峰,都站在门口等候,脸上写满了期盼和喜悦。
“爸!妈!晓峰!我们回来了!”詹晓阳率先下车。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詹妈妈激动地迎上来,拉着儿子的手,上下打量着,眼里泛着泪花。
詹爸爸则热情地握住姑父的手:“汪老板!辛苦了辛苦了!又麻烦您送他们回来!快屋里请!吃饭了没有?”他说的是一口地道的潮汕话。
“吃过了吃过了,詹大哥!在村口饭店吃过了,不麻烦!”姑父笑着用潮汕话回答。
詹晓阳赶紧把小姨介绍给父母:“爸,妈,这是小姨,我班上同学的姨子,在城里很照顾我们的。”
“小姨好!欢迎欢迎!快请进!”詹妈妈连忙打招呼。
小姨也笑着回应:“大哥大姐,打扰你们了!”
寒暄间,詹晓阳和弟弟晓峰已经手脚麻利地打开后备箱,开始往下搬行李和从福建、潮城带回来的大包小包的东西。
进屋后,詹妈妈赶紧去厨房烧热水。农村条件有限,还没有热水器,洗澡需要用大锅烧水,提到卫生间用盆洗。
詹妈妈觉得让城里来的客人用冷水洗澡不合适。
趁烧水的功夫,詹晓阳走到客厅角落,给刘小惠家打了个电话报平安。
电话是刘小惠接的,两人简单说了几句,知道彼此都安全到家,才放心挂了电话。
水烧好了,詹妈妈提着一大桶热水,带着小姨去卫生间洗澡。
小姨道了谢,跟着去了。姑父则和詹爸爸在客厅喝茶聊天。
等小姨洗完,姑父也去简单冲了个澡。
詹妈妈则细心地帮小姨把行李拿到三楼的客房。虽然詹妈妈的普通话很蹩脚,但她努力比划着,热情地招呼小姨:“休息,好好休息。”小姨连声道谢,被这份朴实的热情深深感动。
等都安顿好,已经快晚上十二点了。詹晓阳这才回到自己暂时和弟弟挤一挤的房间。
弟弟晓峰已经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詹晓阳轻手轻脚地躺下,虽然身体疲惫不堪,但精神却异常清醒。
窗外,是久违的、纯净的乡村黑夜,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
空气中弥漫着老屋特有的、混合着泥土、木头和阳光味道的气息。这一切,是如此的熟悉和安心。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轮廓,脑海里思绪万千。
这次归来,与上次寒假时的心境已然不同。上次是带着初获成功的兴奋和对未来的迷茫,而这次,是带着更加清晰的规划、初步实现的目标和身边那个确定的人。
家,还是这个家,但在他心中,承载的意义更加厚重。
它不仅是避风的港湾,更是他奋斗的起点和力量的源泉。
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此刻应该也已经安睡在几里外那个村庄里的刘小惠。她的笑容,她的依赖,她母亲那句“回来了就好”的关怀……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无比的踏实和幸福。
“老家,我终于又回来了……”他在心里默念着,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
强烈的疲惫感终于袭来,他合上眼睛,沉入了回到家乡后的第一个、安稳而香甜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