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道之讼的余波尚未平息,一场关乎性命与认知的冲突,在南京城杏林界与市井街巷间骤然引爆。这一次,争议的焦点并非田产赋税,而是医道本身——新旧医理与治疗规范的碰撞。
事起于一场时疫。去岁冬寒,今春回暖迟缓,南京城内忽起“喉痹之症”(疑似猩红热或白喉),患者咽喉肿痛、发热、甚者周身发疹,传染迅猛,孩童尤易罹患,已致数十人殒命。
太医院依古法,判定为“瘟毒内蕴,肺胃热盛”,主张以清热解毒、宣肺利咽之方剂应对,并严令隔离患者,焚熏药草以避秽气。此法沿用百年,虽有效验,然面对此次凶猛时疫,似乎力有未逮,病患依旧不断增加,民心惶惶。
于此焦灼之际,格物院医学院在李仲景主持下(经历输血风波后,其研究更为谨慎),联合几位潜心研究病理的医师,通过改良的显微镜观察了患病孩童喉部分泌物,发现其中存在大量前所未见的“微小活物”(细菌)。他们基于此观察,结合疫病传染特性,大胆提出此症或由“微虫”经口鼻传入所致,并尝试推行一套新的防治方法:建议患者佩戴口罩(以细密棉布制成),所用餐具衣物需以沸水煮烫,病患居所注重通风,并以石灰水洒扫。同时,他们根据大量病例记录和初步的统计分析,发现某些含有特定成分(如黄连、黄芩等,其提取液在实验中显示出抑制“微虫”生长的迹象)的方剂,结合精心护理,效果似乎优于传统方剂。
此论此策一出,立刻在南京医界掀起了滔天巨浪。
以太医院院使为首的守旧派医官勃然大怒。
“荒谬!无稽之谈!”院使在太医院内当着众多太医的面,将一份格物院散发的《喉痹症防护建议》摔在地上,“疾病之生,源于阴阳失调,戾气侵体,乃气化之变!何来‘微虫’之说?此等虚妄之言,实乃魔道!那口罩、沸煮,更是无稽之谈,徒乱人心!格物院妄涉医道,以镜窥秽,已入邪途!”
他们的反对,源于根深蒂固的医学理论体系(阴阳五行、六淫七情)被颠覆的恐惧,以及权威受到挑战的愤怒。许多秉承家传师授、对《内经》《伤寒》奉若圭臬的老医师,亦对“微虫说”嗤之以鼻,认为这是离经叛道,玷污医道清名。
冲突很快从理论争执蔓延至实际救治。城中一富户幼子染病,病情危重。家人同时延请了太医院的一位太医和格物院医学院的一位年轻医师。太医诊脉后,开出清瘟解毒重剂。年轻医师则坚持要求先将患儿隔离,所有接触者佩戴口罩,并对患儿居所和用品进行沸煮消毒,再行用药。双方在病榻前争执不下,富户家人不知所措。
最终,富户选择了相信太医的权威。然而,患儿服药后病情未见好转,反而因家中仆役往来,将疫病传染给了其幼妹。不久,幼子夭折,幼妹亦病重垂危。富户悲愤交加,一纸诉状将格物院医学院告上应天府衙,指控其“妖言惑众,延误诊治,致人死命”!
此案顿时成为南京城关注的焦点。
都察院李守俊等人岂会放过此等良机。他们迅速将此事与之前的“血脉疑云”联系起来,在朝会上猛烈抨击。
“陛下!格物院屡涉生死之事,前有输血害命,今又妄言微虫,延误救治,致人夭亡!此非格物,实乃戕生!”李守俊言辞激烈,直指核心,“医道关乎性命,岂容此等未经千年验证之邪说泛滥?若任其妄为,则天下病患将尽成其试验之物,国之民命,危矣!臣请陛下严惩格物院涉医之人,重申太医院为医道正统,禁绝此类邪说流传!”
他们的攻击,将一场医学争议迅速上升到了“妖言惑众”、“戕害民命”的政治高度,意图一举将格物院的医学研究彻底扼杀。
议会内部,支持格物院的议员也面临着巨大的道德压力。毕竟,有孩童夭折的事实摆在眼前,舆论对格物院极为不利。
面对汹涌的指责和诉讼,王贞仪和李仲景承受着空前的压力。夭折的幼童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但他们基于观察和统计的信心并未完全崩溃。李仲景在病患记录中发现,严格遵循了新防护建议的少数家庭,其成员染病和重症比例确实显着低于平均水平。
林川深知,此案关乎的不仅是格物院的声誉,更是未来医学乃至整个自然科学能否基于实证得以发展的路径。他再次展现出冷静的判断和长远的布局。
他首先要求应天府衙对此案进行公开审理,并允许太医院和格物院双方各自陈述理据,邀请南京城内有声望的医者、士绅乃至《大明公报》记者旁听。将争议置于阳光之下。
其次,他请徐承烈调派军中医官,协助格物院医学院,在疫情最严重的城南区域,选取几条街巷,进行严格的“对照”试点。一条街巷完全采用太医院传统方法,另一条则强制推行格物院的防护措施并辅以其建议方剂,详细记录发病、转归、死亡等数据。
同时,他授意顾炎成等人,在《大明公报》上不仅报道诉讼本身,更开辟专栏,邀请支持改革的医者撰文,介绍显微镜下的发现,阐述“微虫说”的推理过程,以及“隔离”、“消毒”等概念在《黄帝内经》等古籍中其实亦有类似思想萌芽(如“避其毒气”),试图在传统理论框架内为新说寻找支点,减少直接的文化冲击。
公开审理上,双方引经据典,争得面红耳赤。格物院拿出的显微镜图谱和初步统计数据,在太医院看来是“奇技淫巧”和“数字游戏”;太医院引用的古典医经,在格物院看来则缺乏实证。
就在审理僵持不下时,城南试点区的初步数据开始汇总。虽然时间尚短,难以得出最终结论,但强制推行新防护措施的那几条街巷,新增病例数出现了明显下降,尤其是重症和死亡病例。而完全采用传统方法的街巷,疫情依旧蔓延。
这些初步数据,虽不足以完全证明“微虫说”的正确性,却以铁一般的事实,证明了新防护措施的有效性!
数据公布后,舆论开始出现微妙变化。一些原本持怀疑态度的市民,开始偷偷模仿那些防护措施。就连太医院内部,一些年轻医官也开始私下讨论那些数据和显微镜下的发现。
最终,应天府衙的判决极为谨慎:认定格物院医学院在此次富户救治中,虽有理论争议,但其建议的防护措施本身并未被证实有害,且其与患儿夭折无直接因果关系,故不予定罪。但同时,也申明太医院在疫病防治中的主导地位,要求格物院涉医研究需更为审慎,不得干扰正常诊疗秩序。
这个判决,双方都未完全满意,但格物院及其代表的实证医学思想,总算在狂风暴雨中勉强站稳了脚跟。那用数据和事实垒起的微小阵地,虽不坚固,却为未来医学的革新,守住了一线生机。新制度的生命力,在挑战最关乎人命的传统认知壁垒时,再次彰显了事实与证据那沉默而强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