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药香:太医署里的无声抗争。
至元二十二年(1285)的元大都,太医院青砖碧瓦的官署深处,六十五岁的关汉卿正对着一册《本草衍义》出神。窗外飘着柳絮,恰似三十年前真定勾栏里纷飞的纸钱。自去年被迫出任太医院尹以来,这位“玉京书会”的创始人终日面对着满是灵芝瑞兽的屏风,手中金针却再难触及市井百姓的痛疾。
这日权相阿合马乘八抬大轿直闯仪门,捂着胸口声称胸闷。当值的蒙古医官皆战战兢兢开出人参鹿茸的温补方剂,唯有关汉卿凝神诊脉后,突然掀开药箱底层——那里竟与杂剧稿本并置着《孟子》《盐铁论》等典籍。他取黄连三钱,又撕下《孟子·梁惠王》篇压在药包上,朗声道:“大人脉象浊如淤河,病在贪婪无度。此症非药石能医,须以孟子‘仁义’为引,黄连清心为辅。”
阿合马脸色骤变,侍从的弯刀已然出鞘三寸。整个太医署鸦雀无声,只闻得铜漏滴答。关汉卿却从容拾起散落的剧稿,冷笑道:“《窦娥冤》里还有个清明官府,如今太医院倒成了权贵药铺。”当夜归家,他将簇新的官袍投入灶膛,蓝焰腾起时恍若展开万丈戏旗,映得四壁《单刀会》手稿上的朱批如血欲滴。
氍毹惊雷:红生演法的破壁之力。
辞官后的关汉卿重返玉仙楼,这里正在重排《关大王独赴单刀会》。他特意挑选了出身江南的年轻伶人张娥眉饰演关羽,亲自指导其开创“红生”演法。排演至第三折,见张娥眉始终把握不住关公的威仪,关汉卿突然解开发髻,白发披散如疯似狂:“你看那青龙偃月刀不是木铁,是九曲黄河!关云长单刀赴会,踏的是中原故土!”
首演那夜,玉仙楼挤满了各族看客。当张娥眉抹着朱砂红脸登场,蒙古宗王按竺迩的孙儿还在嬉笑嚼着奶渣。待唱到“大江东去浪千叠”时,但见红生演员凤目圆睁,木刀斜指处,满堂烛火齐摇。唱至“这也不是江水”的拖腔,张娥眉忽觉臂涌神力,木刀劈在台柱竟裂木三寸!满场蒙古武士不知觉间按弯了腰刀,几个色目商人手中的琉璃杯坠地粉碎。
最奇的是按竺迩那个孙儿,竟用蒙语喃喃道:“这红脸天神我在爷爷的梦里见过……”老安竺迩闻言变色——三十年前他初入中原,确在故金武庙见过关羽塑像。曲终时满场寂静,继而爆发的喝彩震得梁上积尘如雪纷落。关汉卿在后台抚着裂痕斑斑的台柱轻叹:“这刀痕,比太医署的脉案更近病灶。”
戏药同源:水火交融的济世之道。
在太医院任职期间,关汉卿始终未忘戏剧本业。某次为公主诊治郁症,他竟将《西厢记》的曲牌融入药方:以【粉蝶儿】配茉莉解郁,用【醉东风】佐远志安神。院使斥其荒唐,他却反问:“《黄帝内经》云‘悲则气消’,听曲解忧岂非正合医理?”
玉仙楼的成功让他更坚定“以戏为药”的理念。每逢三六九日,他就在戏台旁设义诊,常对着围观人群解说:“《单刀会》是发散表邪的麻黄汤,《救风尘》乃疏肝解郁的逍遥散。”某日诊治个癔症妇人,他不开方剂,反让戏班演《蝴蝶梦》选段。当包公怒斥贪官时,那妇人突然大哭吐涕,病势自此好转。
这些轶事传到大都文人圈,曾质疑他“堕入俚俗”的白朴特意来访。二人对坐玉仙楼后台,关汉卿指着戏箱道:“仁甫兄看这戏服,蟒袍如黄连泻火,水袖似茯苓安神。”又取金针在烛火淬炼:“昔年用针砭肌骨,今朝以戏刺民心,都是疗救之道。”白朴望着台下拭泪的蒙古贵妇、鼓掌的色目商贾,终长揖到地:“汉卿以戏台作丹炉,是要炼就济世的金丹!”
青烟不散:焚袍立誓的艺术绝唱。
关汉卿焚袍辞官的消息,很快随着大都秋风传遍勾栏瓦舍。玉仙楼演出的《单刀会》因此更添传奇色彩,甚至引来太医院同僚暗中期许。某日按竺迩带着御医前来,表面问罪,实则叹道:“那日阿合马回府后,连夜退还了三处田庄。”说着将关汉卿遗在太医署的《灵枢经》归还,书页间竟夹着新注的《铜豌豆》曲谱。
至元二十三年(1286)重阳,关汉卿登高远望。大都城万千屋宇间,七处戏台同时上演着他的作品。南城棚里《窦娥冤》的血泪与北瓦舍中《蝴蝶梦》的温情,随着炊烟交融成奇异的人间气象。他忽然对随行弟子笑道:“这满城戏文,可比太医署的艾灸更暖人心。”
是夜他在修订《许妮子调风月》时,特意增加郎中诊脉的科范。当写到小娘子以曲代药疗心疾时,窗外忽闻琵琶声咽。推窗见一蒙装老者抱琴施礼,正是日间暗访的按竺迩。月光下两人不言不语,只听《单刀会》的余韵在檐角风铃间流转,恍若二十年前真定雪夜那场未尽的对话。
此后关汉卿在《录鬼簿》底页留下一行小注:“太医掌生死,优孟演兴亡。然医者治一人,戏文医万家。”这位用金针与戏文双重书写历史的老人,终在岁月的氍毹上,完成了最壮阔的压轴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