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五年(1625年)至天启七年(1627年)初,是大明王朝被一个阉人的阴影彻底笼罩的时期。东林党人的鲜血仿佛成了魏忠贤权力金字塔最后奠基的砂浆,随着杨涟、左光斗等一批正直之士的惨死,朝野上下,再无人敢撄其锋。魏忠贤的权势,如日中天,达到了令人生畏的顶峰,其僭越与荣宠,在帝国历史上堪称空前绝后。
朝廷的封赏已无法用寻常的功勋来衡量,完全变成了对这位“定策元勋”的狂热崇拜。天启帝下旨,晋封魏忠贤为上公——这是异姓人臣所能获得的最高爵位,通常只授予有擎天保驾之功的外戚或勋臣,加恩三等。更令人瞠目的是,他那尚在襁褓中的侄子魏良栋、侄孙魏鹏翼,竟也被封为伯、侯,身着蟒袍玉带,在懵懂无知中便已位极人臣。魏氏一族,鸡犬升天,族人魏良卿、魏志德等多人占据都督、锦衣卫指挥使等要职,一门显赫,势焰熏天。
然而,比朝廷的封赏更能体现魏忠贤无上威权的,是那场席卷全国的、荒诞而疯狂的“建生祠”运动。
所谓“生祠”,即为活着的人修建的祠堂,供人瞻仰祭祀,这本是历代对极少数功勋卓着、德高望重的官员才能给予的殊荣。但在天启年间,这却成了地方官员向魏忠贤献媚表忠的竞技场。
始作俑者是蓟辽总督阎鸣泰。他精心撰写的奏疏堪称谄媚文学的“典范”:“臣见厂臣魏忠贤,安内攘外,举贤任能,爱民如子,忧国如家。其心勤体国,念切恤民,较古之大贤,若周公之吐哺,诸葛之鞠躬,未有过之。蓟州士民,感厂臣之功德,如婴儿之慕慈母,恳请为厂臣建立生祠,以申爱戴之诚,而垂永久之念。”
这道无耻至极的奏疏,竟得到了皇帝的欣然“准奏”。一时间,各地督抚、巡按、乃至知府知县,仿佛发现了通往权力快车道的终南捷径,竞相效仿,唯恐落后。浙江巡抚潘汝桢、宣大总督张朴、漕运总督郭尚友、山西巡抚曹尔桢……奏请为魏忠贤建生祠的疏本如雪片般飞向京师。
不到一年时间,从京畿到边塞,从江南到西南,全国各地的通衢大邑、名山胜境,竟冒出了四十多处魏忠贤的生祠!每一座都极尽奢华,靡费巨万。有的用只有皇宫和孔庙才能使用的黄色琉璃瓦覆顶,金碧辉煌;有的祠内魏忠贤的塑像竟头戴冕旒,身着蟒龙袍,作帝王之相;有的以沉香木雕琢其身,以金银珠宝镶嵌其目,五脏六腑以金玉珠贝填充,穷奢极侈,远超规制。
在这股愈演愈烈的歪风邪雨中,一些官员的谄媚已到了丧失理智、亵渎斯文的地步。国子监监生陆万龄上书,竟将魏忠贤与孔子相提并论,其言曰:“孔子作《春秋》,厂臣诛东林,皆明纲常、正人心之举,其功一也。且厂臣芟除奸恶,保全善类,譬如孔子之诛少正卯。又厂臣疏浚河道,普惠生民,譬如禹王之治水。德被苍生,功高万世,尧天帝德,至圣至神!请于国子监西侧,敕建厂臣生祠,与孔圣并祀,以使天下学子,知忠义之本,感厂臣之德!”
此议虽因部分尚存理智的官员暗中阻挠而未全行,但其荒谬绝伦,已足见当时士风败坏到了何等地步。奏疏中“尧天帝德,至圣至神”这样的字眼,已完全是将魏忠贤捧到了神只的位置。
天启七年(1627年)春,魏忠贤迎来了他的六十大寿(虚岁)。这场寿宴,已非寻常的庆典,而是一场权力与谄媚的盛大检阅。紫禁城外,他的私邸(或特定场所)张灯结彩,锦绣铺地,宾客如云。文武百官,上至内阁阁老,下至各部郎官,几乎倾巢而出,携带奇珍异宝,络绎于道。门前车马堵塞了整条街道,朝冠朱紫,辉映相属,其盛况远超皇帝万寿圣节。
寿堂之上,魏忠贤身着御赐蟒袍,端坐于正中太师椅上,满面红光,志得意满。百官按品级鱼贯而入,行跪拜大礼,山呼祝祷之声不绝于耳。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炽热,有那急于表现的官员,借着酒意,率先跪倒在地,高声呼道:“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已是臣子对皇太子或亲王的礼节。然而,话音未落,魏忠贤的头号心腹,“五虎”之首的兵部尚书崔呈秀立刻站起身来,他目光扫视全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朗声纠正道:“何止千岁?!厂臣功高盖世,泽被天下,当称——九千岁!”
“九千岁!”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寿堂上炸响。片刻的寂静后,是更加狂热的附和与呼喊。“九千岁!” “祝九千岁福寿绵长!” 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魏忠贤端坐其上,坦然受之,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笑容。从这一刻起,“九千岁”便成了魏忠贤公开的代称,其僭越之心,已昭然若揭。
而这还不够。在一些更为私密的场合,那些企图更进一步博取欢心的核心阉党成员,如李永贞、李朝钦等人,甚至开始小心翼翼地用“九千九百岁”来称呼他。这只比皇帝的“万岁”少了区区一百岁,其不臣之心,已是路人皆知。帝国仿佛出现了两个太阳,一个在木工房里闪耀着技艺的光芒,另一个,则在朝堂之上,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热量与阴影。
然而,月盈则亏,物极必反。就在这“九千九百岁”的喧天锣鼓声中,在那无数生祠的袅袅香火背后,一股冰冷的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天启七年(1627年)夏秋之交,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开始在权力高层中秘密流传:皇上龙体欠安,而且病势日趋沉重。
那个给予魏忠贤一切权力根源的年轻皇帝,那个沉迷木艺、对他无限信任的天启帝朱由校,病倒了。起初或许只是小恙,但太医们的束手无策和宫中日益紧张的气氛,预示着情况可能远比外界知道的要严重。
一直沉浸在权力巅峰快感中的魏忠贤,第一次感到了刺骨的寒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所有的荣耀、权势,甚至身家性命,都系于御榻之上那个病弱的年轻天子一身。一旦山陵崩……他不敢细想下去。他与客氏加紧了在宫中的活动,控制消息,遍寻名医,甚至可能动了一些“冲喜”之类的念头,试图挽回天意。
但历史的车轮无情地向前碾动。天启七年的八月,北京城已有了些许秋意,但紫禁城内的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龙床上的天启帝,气若游丝,他或许终于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从木工活的痴迷中短暂清醒,意识到了江山社稷的重任和身后之事的安排。
他知道自己无子,皇位的继承,落在了他唯一的弟弟——信王朱由检的身上。
魏忠贤站在司礼监的值房里,窗外是依旧辉煌的宫城,但他却感到脚下的地面正在开裂。那“九千九百岁”的喧嚣犹在耳畔,而生祠中自己的金身塑像似乎也在嘲笑着他。极盛的荣光之下,是万丈深渊的边缘。他与客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掩饰的惊惶。他们开始秘密商议,调动亲信,试图在皇权交替的惊涛骇浪中,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然而,信王朱由检,这个即将登基的年轻亲王,早已在潜邸中冷眼旁观了魏忠贤多年来的种种恶行。一场决定生死存亡的巨大风暴,正在大明帝国的权力中心,悄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