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崔府老爷们来访,崔昀野和丁允鹤隐在暗处,在他们走过游廊时,丁允鹤先给他认人。
免得等会儿见了,连自己爹都认不出。
待见了他们,两位叔叔虽是长辈,言语神态间却攒着畏惧,只关切的问过他的伤势。
他恭敬得体的谢过两位叔叔的关心。
可面对父亲那强装严肃,却忍不住眼泛泪光的训斥时,他到底还是红了眼眶。
正所谓慈母严父,可在丁允鹤的诉说中,自己是在父亲的膝下长大的。
父亲学识才干多有不足,但尤为疼爱他这个长子,从未动辄打骂过,甚至亲自接送他上下书院。
世人都道父亲要有威严,得让儿子敬畏。可即使他天资聪颖,十岁中秀才,十四岁便中举人,父亲也不介意别人说他儿子比老子有出息。
现在的他,即便没有记忆,也能感受到父亲的拳拳爱子之心
留父亲和两位叔叔吃过午膳后,便礼数周全的将人送回。
只答应父亲的要求,再过几日,便回崔府住去。
而那日晚上,在舒云的服侍下,崔昀野在廊下慢走着,丁允鹤在旁将崔家的人口和关系给他说清楚。
等见了府里长辈,老太太和母亲自是好分辨,两位婶娘则根据丁允鹤说的外貌特征去辨。
众多的同辈主子,只需认得南嘉小姐和二房的一个堂弟,其他弟弟妹妹则是他们主动来介绍自己。
毕竟他久居京城,一些弟弟妹妹他都没见过,就是小时候见过的,这么多年过去,也认不出了。
…………
寒风凛冽中,宁国公府的车驾驶出京城,而后汇入几千沈家军的队列中。
沈瑜不顾被风刮的脸疼,撩起皮质车帘,看着骑战马特意跑在马车旁边的爹爹。
他一身黑沉甲胄,与去年分别时一样。
那时的自己刚出诏狱,虽然心里有恨,可还是更想和爹爹在一起,想抛开一切和爹爹去北疆。
可那时爹爹也身不由己,只能把她安顿在天仙阙,衣食无忧的过活。
沈毅侧头看向旁边的车帘,见她神情恍惚的掉眼泪,心里对崔昀野的不满愈发强烈。
此子心机城府远胜瑜儿,皮相又出挑,定是他无耻勾引,才让她女儿不计前嫌的对他芳心相许。
察觉到爹爹的目光,沈瑜撇嘴抽泣一声,放下车帘,在车里躺下。
兜兜转转经历了那么多事,她最终还是走回了最初想走的路。
至于崔昀野,自从爹爹说他死了后,她就经常看到崔昀野的鬼魂在她身边。
他浑身湿漉漉的,像是溺水而亡的鬼。
她想,崔昀野应该是在掉水里后,就已经不行了,他真实死因应该是淹死的。
太巧了,她在诏狱淹死过,现在崔昀野也淹死了。
这算什么?是宿命么?他终究是还给她了。
…………
崔府安善堂内。
崔家除了在总督府养伤的大爷,老老少少的主子,加起来有整整二十个人。
今日齐聚一堂,在老太太的暖阁里安静的等着。
年轻小辈那么多,原是少不了吵闹的,可有个老太君脸色冷冰冰的坐在主位,小辈们也就不敢闹腾了,生怕自己被拿来说教。
要说这老太太,其实并非是多严肃的人。
相反,老太太年纪大了,愈发喜欢小辈们说笑捧着她。尤其是,捧着她!
可这段时日,她却是不喜小辈们来串门,小辈来了,她也是无精打采。
言语间意有所指的说自己老了,招人嫌。
一开始,小辈们还不知是何缘故,只以为老太太确实是因为老了而精神不济。
只每日的请安不落下,其他时候就少往老太太跟前凑。
可听了自己父母的解释,他们才知,老太太不是不喜小辈们拥着热闹,而是她最看重的那个小辈,不往她面前凑,不捧着她。
老太太被捧着惯了,轻易拉不下脸去主动问起那厢。
儿子媳妇和孙子孙女又不敢拿家里事,去烦督府里的那位。以至于那位自出了老太太的院子,便再无消息或口信传来。
老太太不敢相信自己最重视的长孙,对自己不仅没有孝顺的行为,连一个问安的口信都没有。
心里抑郁非常,偏府里都是些榆木脑袋,半点孝顺不到点子上。
只能自个儿躺倒在榻上,待儿子媳妇来了,便整个人虚弱委屈的骂他们不孝。
他们如何不孝了?明明与往常一样。
可见不孝的,是另有其人。
大老爷被骂的尤其狠,终于开窍了似的带着弟弟们去督府。
到底是老子说话,儿子才会听。
这不,两日后的今日,大爷就要回崔府,并回自己家里住下了。
丁允鹤在前打着毡帘,看着大爷微低着头走进后,方跟在身后。
满屋主子奴仆,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的望向门口。
崔昀野金冠束发,披着白狐领月白绣金线大氅,从寒风中走来。
七尺身长隐在俯首间,直起身后俊眉星目,气宇轩昂。
这般金质玉相的男人,似乎让寒日换了新天,整个屋子都明亮了起来。
大太太站起身,手帕捂着嘴,见到活生生看起来精神还很好的儿子,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呜咽哭了起来。
崔南嘉也用手帕捂着嘴,泪眼汪汪的盯着大哥。
这般明显的反应,崔昀野心中了然,朝母亲走近,
他身居高位多年,眉宇间习惯性带着沉着威厉,众人大气不敢出的看着走来。
崔昀野在母亲面前站定,而后语带愧意的告罪请安。
大太太虽有无数话想跟儿子说,但想着今日这一遭,是为了让老太太顺气,于是狠下心,瞪眼叱喝:“你这孩子!回陵州那么些时日,老太太殚精竭虑的把你照顾醒,你竟然敢招呼都不打一声的跑了,你眼里还有谁?是不是要撇了这个家去?”
崔昀野方抬手解了大氅,丁允鹤接过搭在臂弯。
他行至老太太跟前,掀开月白锦衣的下摆跪下,面上是大病一场后的消瘦脆弱。
老太太自他进屋起就垂头捏着手帕,本是想冷着脸倦怠的。
可见他瘦的只剩骨架似的高大身子跪在脚下,心里又委屈又心疼,瞬间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