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一片破碎的浮木，漂荡在无边无际的、漆黑的海洋上。
零不知道自己漂了多久。他只记得最后的画面——灰鸦倒下的身影，自己冲过去时的嘶吼，以及，那扇缓缓关闭的、隔绝了光与希望的巨大闸门。
然后，就是黑暗。纯粹的，没有任何杂质的黑暗。
直到一丝光，像一根针，刺破了这片黑暗的帷幕。
光……
他努力地，想要朝着那丝光芒游去。但身体，像灌满了铅，沉重得不属于自己。他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白色。
无垢的，纯粹的，令人发疯的白色。天花板是白色的，墙壁是白色的，他身下的……似乎是一张床，也是白色的。整个空间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色彩，没有任何线条和棱角，仿佛一个被无限延伸的、光滑的蛋壳内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不是消毒水，而是一种更……纯粹的，化学合成的味道。像是刚刚出厂的、还未接触过任何有机物的……塑料制品。
他动了动手指，立刻感觉到了一股冰冷的束缚感。
他低下头，这才看清自己的处境。
他赤身裸体地躺在一张由未知白色材质构成的平台上。四肢，脖颈，甚至腰腹，都被一种半透明的、散发着微光的能量场牢牢地固定在平台上。那不是实体镣铐，却比任何金属都更加坚固，让他连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
他的身上，连接着无数纤细的、如同蛛丝般的导线。这些导线的一端，连接着他皮肤下的某个深处，另一端，则没入了周围纯白的墙壁，不知通向何方。
“醒了？”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他的意识里震动。那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嘲弄。
是暴君。
“看看你这副可怜的样子，‘零’。”暴君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就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这就是你拼死守护的‘人性’，为你换来的……‘礼遇’。”
零没有理会他。他的视线，在空无一物的房间里，徒劳地搜索着。灰鸦呢？她怎么样了？
就在这时，他正对面的那面纯白墙壁，忽然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墙体变得透明，露出了后面的一切。
那是一个巨大的、充满了各种精密仪器的控制室。几十名穿着白色研究服的科学家，正忙碌地穿梭于无数闪烁着数据的屏幕之间。他们的表情，是狂热、困惑与恐惧的诡异结合体。
而在控制室的最中央，隔着一层厚厚的防爆玻璃，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张铁拳。
他依旧穿着那身暗灰色的动力装甲，双手背在身后，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隔着玻璃，用那双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凝视着平台上的零。
四目相对。
零从那双眼睛里，看不到愤怒，也看不到怜悯。他看到的，只有审视。一种……对未知物品的、纯粹的、不带任何偏见的……审视。
“目标苏醒。脑波活动加剧，心率上升……生命体征稳定。”一个科学家的声音，通过某种扩音设备，冷冰冰地传了进来。
张铁拳微微抬了抬下巴，似乎是下达了某个无声的指令。
下一刻，零所在的这个“蛋壳”里，发生了变化。
天花板无声地裂开，数条由合金构成的、灵活得如同章鱼触手般的机械臂，缓缓垂下。它们的末端，闪烁着不同颜色的光芒，有的带着针头，有的带着扫描透镜，有的则是一些零完全无法理解的、造型诡异的探头。
零的瞳孔，骤然收缩。
“别紧张，我的‘容器’。”暴君的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他们只是……好奇。就像孩童得到了一件新奇的玩具，总要拆开来看看，里面究竟是怎样构造的。”
其中一条机械臂，最先动了。它的末端，是一根比头发丝还要纤细的银色针头。它无声地，精准地，刺入了零的手臂。
没有痛觉。
零甚至感觉不到皮肤被刺破。但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血液，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血管里抽取出来，顺着一根透明的导管，流向了机械臂的内部。
他的血……在那些纯白仪器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比普通血液更深邃的暗红色。在流动的过程中，甚至隐隐泛着一丝……微弱的金色光泽。
控制室内，瞬间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我的天……血液样本分析出来了……”一个年轻的科学家，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屏幕，声音颤抖得像是得了帕金森，“他的血红细胞，携氧能力是正常人的……二十七倍！而且……细胞本身，具备高度的能量传导性！这根本不是血液，这是……某种液态的生物电池！”
另一边，一个年长的、戴着金丝眼镜的老教授，则看着另一组数据，喃喃自语：“细胞活性……超乎想象。我们取出的样本，在离体三分钟后，非但没有衰亡，反而……反而开始自发地进行分裂和增殖！这种再生能力……简直就是神话里的……不死生物！”
“基因序列解谱完成……73%……上帝啊，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一个女研究员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它的基因链，像一本被胡乱涂改过的天书！里面有……有人类，有多种已知畸变体的片段，还有……还有超过40%的序列，是我们数据库里……根本不存在的、闻所未闻的编码！这东西……是‘创造’出来的！”
“创造”这个词，像一颗炸弹，在控制室里炸响。
所有的科学家，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玻璃另一侧，那个赤裸的、被束缚在平台上的少年。
他们的眼神，变了。
之前的狂热和好奇，被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的……恐惧所取代。
他们不再是在研究一个未知的生物。他们是在……亵渎一个……禁忌的造物。
张铁拳的脸色，愈发阴沉。他的拳头，在背后，不自觉地攥紧了，坚硬的合金手甲，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继续。”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命令，就是命令。恐惧，不能凌驾于秩序之上。
隔离室内，分析在继续。
另一条机械臂，缓缓移动到了零的胸口上方。它的末端，不是针头，而是一个如同花苞般的装置。装置缓缓张开，露出了里面密密麻麻的、如同复眼般的蓝色晶体。
蓝光，倾泻而下，笼罩了零的全身。
这光芒，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肤、肌肉、骨骼，直达最深层的本源。
【嗡——！！！】
控制室内，一台负责监测生物能量场的巨型仪器，突然发出了凄厉的咆哮！屏幕上的数据流，瞬间变成了一片混乱的、毫无意义的红色乱码！
“能量场读数爆表了！！”负责监控的士兵，惊恐地大吼，“峰值……峰值已经超过了反应堆的临界阈值！仪器……仪器要烧毁了！！”
“快！切断能量共鸣！！”
“来不及了！！”
【砰！！！】
一声巨响。那台价值足以装备一个加强连的精密仪器，在一团电光火花中，彻底报废。一股焦臭的黑烟，袅袅升起。
整个控制室，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呆住了。他们看着那台报废的仪器，又看了看玻璃对面那个依旧平静地躺着的少年，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一种无法理解的、蛮横的力量，反复地碾压、撕碎。
仅仅是……被动地扫描他，就能让一台军用级的能量监测仪过载烧毁？
那如果……如果他主动释放自己体内的能量呢？
那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没有人敢想下去。
“听到了吗，‘零’？”暴君的声音，在零的脑海中，如同恶魔的低语，清晰无比，“他们怕了。就像一群围着老虎的猴子，在发现自己手中的木棍根本无法伤害到对方后，剩下的，就只有恐惧了。”
“你和我，我们，才是进化的顶点。而他们，这些脆弱的、愚蠢的、被所谓的‘秩序’和‘情感’束缚的旧人类……只配跪在地上，仰望我们。”
零闭上了眼睛，试图隔绝这一切。隔绝那些冰冷的仪器，隔绝那些恐惧的目光，也隔绝……脑海中，这个最危险的声音。
但他做不到。
最后一条机械臂，缓缓地，移动到了他的头顶。那是一个由无数银色金属片构成的、如同头盔般的装置。
“神经连接准备就绪。准备进行……浅层意识探测。”
“警告，长官！”那个金丝眼镜的老教授，几乎是冲到了张铁拳的面前，脸上满是汗水，“目标的精神壁垒……坚固得匪夷所思！我们的探测信号，根本无法穿透！强行探测，很可能会……会引起不可预知的精神反噬！那后果……”
“执行命令。”张铁拳甚至没有看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零，重复了一遍。
老教授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颓然地退了下去。
那个头盔状的装置，缓缓下降，最终，扣在了零的头上。冰冷的金属，贴着他的太阳穴，一种微弱的电流，开始刺激他的神经。
零的脑海中，瞬间涌入了一片……嘈杂的白噪音。
无数混乱的信号，像潮水一样，冲击着他的意识。
而在这片混乱中，暴君的声音，却变得异常清晰。
“……真是一群不知死活的蠢货。他们想……窥探我的世界？”
“好吧，就让他们……看一眼好了。”
下一秒，零感觉自己的意识，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庞大的力量，狠狠地向下一拽！
他坠落了。
坠入了一个……由血与火构成的世界。
破碎的实验室，嘶吼的怪物，倒在血泊里的白大褂……无数扭曲的、疯狂的、充满了痛苦与绝望的记忆碎片，像一场风暴，在他的精神世界里，疯狂地肆虐！
而在控制室里，所有负责精神探测的科学家，都在同一时间，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他们抱着自己的头，痛苦地倒在地上，翻滚，抽搐。有的人，七窍流血；有的人，口吐白沫；还有的人，则像疯了一样，用自己的脑袋，去撞击坚硬的墙壁！
他们的精神，在接触到零的意识深处，那个属于“暴君”的领域的瞬间，就被那股庞大、混乱、充满了暴虐与疯狂的精神污染，给……彻底摧毁了。
“切断！快切断连接！！！”
张铁拳发出了进入这里以来的第一声咆哮。
残存的、没有被波及的士兵，手忙脚乱地，用最暴力的方式，切断了探测仪的电源。
世界，终于再次安静了下来。
只是这一次，控制室里，再也没有人敢靠近那些屏幕。他们看着玻璃对面的那个少年，眼神，已经和看一个……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古神，没有任何区别。
张铁拳缓缓地，走到了主控制台前。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但他还是强迫自己，按下了几个按钮。
一面巨大的主屏幕上，开始自动生成一份……档案。
【项目编号：绝密-001】
【目标代号：零】
【威胁评估：暴君（利维坦级）】
【生物特性：未知。细胞具备超高活性与能量传导性，疑似‘生物永动机’。基因序列为人工‘创造’，无法解析。】
【能量特征：未知。被动能量场足以摧毁军用级监测设备。主动释放的潜在峰值……无法估量。】
【精神特征：极度危险。具备超高强度的精神壁垒，并携带高污染性的精神模因。任何形式的直接精神探测，都将被视为……自杀行为。】
数据，一行行地，冰冷地，出现在屏幕上。
最后，在【处理建议】那一栏，系统在经过了长达半分钟的、超高速的运算后，缓缓地，给出了它的……最终结论。
【建议：……无法处理。建议……永久隔离。】
张铁拳看着那最后一行字，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缓缓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躺在白色平台上，再次陷入昏迷的少年。
他不再是一个人。
也不是一个孩子。
他是一份……行走的、会呼吸的、足以将整个钢铁壁垒从地图上抹去的……绝密档案。
而他，张铁拳，成了这份档案的……保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