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勒河的血腥气尚未在朔风中散尽，卧龙谷新铸的“汉铢”已在河西诸部悄然流通。
当一枚枚刻着“保家卫民”的铜钱，在那些昏暗的毡帐间换来牛羊与皮货，叮当作响时，卧龙谷中枢的快马也已携着烫金请柬，踏碎了戈壁的薄霜，奔向乌苏部、图雅部等十六个河西部落的王帐。
请柬上的言辞恳切，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十日后，卧龙谷西口。
一座新筑的“会盟台”拔地而起，夯土的台基坚实厚重，透着一股蛮荒而霸道的气息。
寒风卷着沙砾，如同无数细小的鞭子，抽打在肃立台下的五千汉军甲士脸上。
龙骧团的赤黑战旗、骠骑团的雪白马鬃旗、神机团的玄铁火铳旗、磐石团的青石巨盾旗，四面巨幡在风中猎猎狂舞，如同四头在此地蛰伏已久的洪荒凶兽，正缓缓睁开嗜血的眼眸。
周大勇、李铁牛、陈武、赵猛四将按剑立于阵前。
冰冷的甲胄反射着天边惨白的光，四人目光如刀，面无表情地扫视着自地平线尽头陆续出现的部落马队。
整个山谷，寂静得只剩下风声与旗帜的咆哮。
乌苏部的苍狼旗最先撞入所有人的眼帘。
老族长苏合泰须发皆白，裹着一件厚重得能压垮一头小牛的狼皮大氅，在一队最为剽悍的狼骑簇拥下，缓缓驰近。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先是扫过高台上那尊象征着权柄的巨鼎，随即又落在台下那片钢铁森林般的军阵上。
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翻身下马时，他那枯瘦得如同鹰爪的手指，在镶满银饰的马鞍上无意识地摩挲着，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紧随其后的是图雅部的雄鹰旗。
族长巴特尔正值壮年，豹眼虬髯，腰间挎着一柄镶满绿松石的弯刀，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凶悍。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利刃般刮过汉军的阵列，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随即，他昂首阔步，重重踏上那条从谷口一直铺到台下的猩红毡毯。
他身后跟着的年轻勇士们，个个眼神桀骜，右手始终紧紧按在刀柄上，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刀砍人。
其余部落的首领或骑马或乘车，裹挟着浓重的风沙与牛羊膻气陆续抵达。
有忐忑不安，如同待宰羔羊的小部落头人。
也有目光闪烁，显然心怀鬼胎，抱着观望态度的骑墙派。
马蹄踏在厚实的红毡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让这片山谷的气氛凝重得如同即将绷断的弓弦。
“呜——呜——呜——！”
三声悠长沉浑的号角，撕裂了压抑的死寂。
李信的身影出现在会盟台的正中。
他未穿甲胄，仅着一身玄色常服，却比台下任何一名披坚执锐的将领更具压迫感。
“今日会盟，不为虚礼！”
李信的声音不高，却像是带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压过了呼啸的寒风，清晰地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疏勒河的血，还没干透！准噶尔的刀，还悬在河西每一个父老乡亲的头顶！我卧龙谷汉军，邀诸部共聚于此，只为一事——合纵连横，卫我家园！”
他猛地抬手，手臂如枪，直指台下那条奔涌不息的疏勒河支流。
“此河，名‘金水’，滋养了两岸草场数百年！但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乌苏、图雅两部，为了争夺上游水源，刀兵相向三十载！死在彼此刀下的子弟，能不能填平这条河？！”
此言一出，台下的苏合泰老脸猛地一沉，灰败的脸色涨成了猪肝色。
另一边的巴特尔则发出一记冰冷的哼声，握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
两部的随从更是怒目相视，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浓烈的火药味，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李信却看也不看他们，话锋猛地一转。
“水源之争，如同兄弟阋墙！外敌当前，你们还要打到什么时候？！难道非要等到准噶尔的屠刀砍到脖子上了，才想着放下手里的刀吗？！”
他大手一挥，暴喝道：“王希！”
王希应声上前，手中羊皮卷轴“哗啦”一声展开。
那赫然是一幅无比精细的“金水河渠图”！
图上清晰地标注着河道走向、水位深浅、甚至连分水口的位置都精确到了毫厘之间。
“格物院沿河勘测百里，拟于金水中游，筑‘分水亭’！”
王希的声音洪亮而自信。
“亭内设铸铁闸门三道，由乌苏部、图雅部，以及我卧龙谷汉军，三方各持一钥！每日辰、午、酉三时，按需启闭，分水灌溉！至于水量多寡，则依照各部草场大小、部族人口，由三方共同商议决定！此图，即为《金水分水约》！”
苏合泰和巴特尔同时愕然，不敢置信地对视了一眼。
争了三十年，流血漂橹的命脉之争，竟然被一张图、三道闸门，安排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老族长苏合泰死死盯着图上那精巧得不像话的闸门结构，浑浊的眼中满是震撼。
而巴特尔则死死盯着“共议”那两个字，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两人眼中惊疑不定，却又不约而同地透出一抹如释重负。
“两位族长！”
李信的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们脸上。
“可愿签下此约，化干戈为玉帛，从此枪口一致对外？！”
“好！”
李信声震四野，一锤定音。
“自今日始，金水河畔，再无乌苏、图雅之血，唯有共饮一水之盟！”
他锐利的目光转向其余部落首领。
“凡愿入盟，共遵《卫民约》者，我汉军必护其部族周全！凡背盟通敌者——”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字字如冰刀刮骨。
“汉军铁蹄，必踏平其帐，焚尽其草场！下场，就和疏勒河畔的那些马贼一样！”
“李将军！”
一个尖利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哈日查盖带着几个准噶尔武士，分开人群，一脸倨傲地走了出来。
他操着生硬的汉语，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
“莫要被这些卑贱牧人的花言巧语蒙蔽了！我准噶尔大汗胸怀宽广如草原，只要将军肯献上卧龙谷的火器秘术，归顺王庭，大汗愿封将军为‘西疆王’，统御整个河西诸部！共享富贵荣华，岂不比跟这些只配放羊的泥腿子厮混，强过百倍？！”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一片哗然！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诸部首领，脸色骤变，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台上的李信。
李信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至极的弧度，目光却越过了嚣张的哈日查盖，落在他身后一个被两名汉军甲士死死按住、不断挣扎的牧民身上。
“哈日查盖，你来的正好。”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你可知此人是谁？”
哈日查盖一愣，显然没料到李信会问这个。
“他叫巴图！”
李信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炸开一个惊雷！
“是三个月前，被你亲率部众屠灭的‘白水部’，唯一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活口！”
他猛地指向那个瑟瑟发抖的牧民，声色俱厉。
“巴图！抬起头！告诉在场的诸位族长，告诉这位准噶尔的使者，他们是如何让你‘共享富贵’的！”
一枚刻着狼头的骨牌，被李信狠狠砸在哈日查盖的脚前，溅起一片尘土。
哈日查盖的脸色瞬间铁青，嘴硬道：“污蔑！这是你们汉人惯用的诡计！”
“诡计？！”
李信厉声打断，手猛地一挥。
“带上来！”
四名汉军甲士抬着两副蒙着白布的担架，沉步走上会盟台。
白布被猛地掀开！
台下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甚至有胆小的头人吓得直接瘫倒在地！
担架上，赫然是两具被烧得焦黑蜷缩、面目全非的尸体！
只能从残存的衣甲上，勉强辨认出是准噶尔斥候的装束！
而在尸体旁边，还散落着几件被烟火熏得漆黑的皮袍碎片——那暗蓝色的呢绒质地，与李信当日在疏勒河畔发现的碎片，一模一样！
“此二人，三日前潜入我卧龙谷北山，企图焚烧我军粮仓！”
李信的声音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一字一字地钉进所有人的心里。
“被我夜鹰队当场擒杀！他们随身携带的火油、火镰，还有这身皮袍——哈日查盖！你敢说，这不是你准噶尔王庭亲卫的服色？！你敢说，这不是你主子策妄阿拉布坦，赏给河西诸部的‘共享富贵’之道？！”
铁证如山！
哈日查盖张口结舌，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为死灰。
“好一个‘共享富贵’！”
苏合泰老族长气得浑身发抖，手中镶银的马鞭“啪”地一声直指哈日查盖的鼻子。
“去年秋天，我乌苏部三处最好的冬牧场被烧！三百多头牛羊被掠走！说！是不是也是你们这群吃人的豺狼干的？！”
“还有我图雅部！”
巴特尔豹眼圆睁，“呛啷”一声拔出弯刀，刀尖直指苍天。
“我族迁徙途中，遭遇不明马队袭击，二十七名最勇猛的勇士战死！说！是不是你们干的？！”
“还有我们……”
“我们部落的羊……”
“够了！”
李信一声断喝，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嚣。
他目光如电，扫过台下每一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血仇就在眼前，豺狼就在身后！现在，我再问一遍！诸位，可愿与我汉军歃血为盟，共抗准噶尔？！”
“愿！”
苏合泰第一个嘶声怒吼，那只枯瘦的手掌，猛地拍在了《金水分水约》的羊皮卷上，发出一声闷响！
“愿！”
巴特尔弯刀指天，声震四野！
“愿！”
“愿！”
各部首领的怒吼汇聚成一股声浪，在山谷中反复回荡，几乎要将天上的云层都震散！
“取血酒！”
李信大喝。
陈敬之亲自捧上一只硕大的银碗，王希则面无表情地割开了一只雄壮公羊的喉管。
滚烫的羊血喷涌而出，注入碗中清冽的马奶酒，瞬间将整碗酒染成了令人心悸的暗红色。
李信率先拔出匕首，在指尖轻轻一划，一滴殷红的血珠，稳稳坠入碗中。
“皇天后土，疏勒河为证！我汉军，与河西诸部，于今日，歃血为盟！守望相助，共御外侮！若有背盟者，天地共诛之！”
血酒饮尽，盟约已成。
李信目光扫过台下那些依旧情绪激昂的诸部首领，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扬，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冷酷的意味。
“盟约既立，当示之以诚，亦当示之以力！”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利刃。
“周大勇！”
“末将在！”
周大勇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演武！”
“得令！”
号角再起！
这一次的号声，充满了杀伐之气！
台下五千汉军甲士闻令而动！
阵型变换，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却又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自如！
龙骧团的火器连迅速前出，在河滩的开阔地上，列成了标准的三段击阵势！
一排排喷子枪黑洞洞的枪口，斜斜指向苍穹！
“放！”
周大勇手中的令旗，猛地挥下！
“轰轰轰轰——！”
五十支喷子枪同时齐射！
震耳欲聋的轰鸣如同天雷在耳边炸裂！
浓烈刺鼻的硝烟瞬间弥漫了整个河滩！
百步之外，一排用来充当靶子的草人，被密集的霰弹瞬间撕得粉碎！
木屑和草渣漫天飞舞！
各部首领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威势，骇得魂飞魄散！
尤其是那几个小部落的头人，更是被这惊天动地的场面吓得脸色煞白，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硝烟未散！
神机营的阵中，又缓缓推出了三架造型奇特的器物！
其形似虎蹲，却更加粗壮，碗口粗的黝黑炮管，透着一股狰狞的杀气，斜斜地指向天空！
这正是格物院新近才试制成功的“二踢脚炮”！
“目标！河心礁石！”
周大勇的令旗，再次指向了河中央一块足有半间屋子大的礁石！
引信被点燃，发出“嗤嗤”的声响！
火光一闪！
“咚——轰！！！”
一声比刚才喷子枪齐射还要沉闷、还要响亮的巨响传来！
所有人都看到，一个黑点从炮口呼啸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清晰的抛物线，精准地砸在了河心的礁石上！
伴随着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那块坚硬的礁石，竟被炸得四分五裂，碎石激射，在河面上溅起冲天的水柱！
演武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