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槐安把符纸贴在笔记本的扉页。那是个牛皮封面的笔记本,磨得发亮,是他用第一笔奖学金买的。
不知从何时起,只要他见过的鬼魂,夜里就会自动浮现在本子上………
不是他画的,这笔迹是自己洇出来的,墨色发黑,带着股陈年的霉味。
线条诡异流畅,连鬼魂袖口的补丁、眼角的泪痣都分毫不差,旁边还会自动浮现几行小字,记着他们的死因和执念。
如穿嫁衣的女人画像旁,写着“光绪二十三年,被婆家虐待致死,后背被针扎百孔,执念为‘见新郎最后一面’”……
勒死的老汉下面,是“光绪年间,因为保护家传的古董,被抢夺古董之人勒死在窑洞中,每日寅时需重复窒息之痛,执念为‘告诉儿子藏古董的地方’”
甚至连那年的溺水男人,都在某一页突然出现,画像下的字歪歪扭扭:“为了采药给母亲治病,失足落湖,执念为‘告诉世人湖边的石板松了还有给母亲送药’”。
周槐安每天睡前都会翻笔记本,对着画像念一段经文。
有时念到一半,窗外会飘进些细碎的东西:片干枯的丁香(林秀的),粒生锈的银珠(穿嫁衣的女人)。
甚至有回飘来半张揉皱的药方,上面的字迹正是溺水男人的妻子所写,墨迹里混着泪痕。
他把这些东西小心地夹在笔记本里,像收集着一个个未完成的故事。
可随着见过的鬼魂越来越多,他渐渐觉得累………
那些鬼魂的痛苦像墨汁,慢慢渗透纸页,染到他心里………。
穿嫁衣的女鬼总在午夜托梦,让他摸她后背的针脚,那里密密麻麻全是针眼,醒来时他的后背总会泛起成片的红疹;
勒死的老汉会在他吃饭时站在桌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他的喉咙就跟着发紧,像被麻绳勒住………
最让他难熬的是个被火烧死的戏子,每次在笔记本上看到这页,纸页都会发烫,他的皮肤也跟着灼痛,仿佛能闻到自己头发烧焦的味道。
“为什么是我呢?”有天夜里,他对着笔记本喃喃自语,指尖划过那些扭曲的字迹,“你们为什么都来找我?”
窗外的月光突然暗了暗,笔记本上自动浮现出一行新字,笔迹歪歪扭扭,像个孩子写的:
“因为……你能看见光啊!江影…”
有次周槐安夜里惊醒,正撞见笔尖自己在纸上动………
不是他的钢笔,是凭空出现的墨痕,像有只无形的手握着笔,在穿中山装的老爷爷画像旁写:“执念:寻遗失的清代殿试答卷,归还给博物馆”。
墨痕干得极快,留下的字迹却带着潮湿的霉味,让他想起古籍区最深的那排书架。
他试着在空白页写下“张二婶”,不过半刻钟,那页就洇出个蓝布褂的身影,旁边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树枝在泥上划的:“已渡,魂归。”
自从周槐安把通阴符贴在笔记本扉页。朱砂的红光映着发黑的字迹,倒像是给这诡异的本子镇了魂。
他知道,他这笔记本绝对不是普通的本子,是阴阳两界的界碑,是那些亡魂留在人间的最后印记——而他,是唯一能读懂这些印记的人………
可是直到那个红衣小女孩的出现,彻底压垮了他………
在此之前,周槐安总觉得自己握着柄护佑众生的伞——伞面是经文与善意,伞骨是古籍里的道理,替那些迷途的亡魂遮着阴阳两界的风雨,接引他们往光亮处走。
可这红衣女孩的出现像阵突然掀翻伞面的狂风,不仅撕碎了他的护持,还把那些被他送走的魂灵,一个个拖回他面前,逼着他看所谓“救赎”背后的“罪孽”。
第一次见红衣女孩,是在学校那栋爬满爬山虎的老图书馆。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周槐安正蹲在古籍区翻《幽冥录》………
忽然听见头顶传来脆生生的喊着,像枝头掉落的冰棱砸在石阶上:“哥哥,他们在哭哦!”
他猛地抬头,最高的书架顶上空空荡荡,只有几册线装书歪斜地靠着,风从窗缝钻进来,书页“哗…啦…”作响,却像谁在压抑的呜咽。
可当他低下头,看向书桌上的牛皮笔记本突然自己翻开,某页印着林秀姐姐的画像——那个化作丁香花瓣离去的姑娘………
此刻正被红沙缠绕,画中人的眼角渗出暗红色的水痕,顺着纸纹往下淌,在页脚积成小小的一滩,像滴没擦干的泪。
“你对她说了什么?”女孩的声音从书架后飘出来,带着股甜腻的凉意,“你说‘愁也是美的’,可她根本不想放下那朵丁香。你念的经,就是捆住她的绳子啊!”
周槐安攥紧了经书,指节泛白。他分明记得,林秀姐姐消散时眼里的释然,记得她落在窗台上的鲜活花瓣——那不是捆绑,是解脱。
可笔记本上,林秀的画像正被红沙侵蚀,嘴角的笑意一点点变成扭曲的哭相,发梢的紫丁香全化作了刺………
第二次见红衣女孩,是在宿舍的床铺底下………
凌晨三点,窗外的月光被乌云啃得残缺不全,他被一阵细碎的啜泣声吵醒——不是风声,是女人压抑的呜咽,混着线轴转动的“沙…沙…”声。
周槐安猛地坐起身,低头往床底看,红袄的衣角从床板与地面的缝隙里露出来,像似一抹不该出现在暗夜里的血。
“她在找她的孩子哦!”女孩的声音从床底钻了出来,带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你拿别人的照片骗她,说那是她的女儿,可她根本没见过自己的孩子长什么样。
你念的往生咒,就是锁着她的锁链啊!”
周槐安抄起枕边的桃木枝,猛地开灯。
日光灯管“滋……啦…”闪了几下,照亮床底积灰的鞋盒与旧书,红袄的衣角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地板上留着半片绣了一半的婴儿肚兜残片,针脚歪歪扭扭,像是被人硬生生扯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