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滚烫滚烫的:“是娘不好,娘不该盼着看见。咱去把影子换回来,好不好?
娘宁愿再瞎一次,宁愿摸着过日子,也不能让你没了影子啊!那当铺邪性得很,你把影子给了它,往后还不知要遭啥罪……”
苏军咬着牙,把脸埋在她肩窝,不说话。他知道娘说的是啥………
可换回影子,就得看着娘重新掉进黑暗里,看着她摸索着撞桌子、碰门框,看着她对着阳光流泪——这个他做不到。
日子照旧过,可苏军总觉得心里空了块。
白天在学校,同学追着玩踩影子的游戏,他只能远远躲着,怕人发现他脚边那片异常的空白。
有回老师让画“阳光下的自己”,他握着蜡笔的手悬在纸上,怎么也落不下去——他忘了,没有影子的画,该怎么画。
直到那天深夜,月光从窗缝钻进来,在地上织出细网。他躺在床上,听着娘均匀的呼吸声,忽然就睁了眼。
黑暗里,他好像看见自己的影子了。
是小时候,爹还在时,带着他在田埂上跑。爹的影子像棵老槐树,他的影子像树下的狗尾巴草,他追着爹的影子踩………
踩住了就得意地喊:“爹,我抓住你啦!”
爹就故意放慢脚步,让他的影子盖过自己的,回头笑他:“小机灵鬼,再跑快点,就能追上爹了。”
那时的阳光暖烘烘的,照在身上能闻见泥土混着麦香,爹总说:“影子是跟屁虫,你走哪儿,它跟哪儿,比小狗还听话。”
有回下大雨,他发了高烧,爹背着他往镇上的卫生所跑。
雨太大,把两人的影子泡得模糊,可爹的影子总往他这边歪,像把伞似的护着他。
他趴在爹背上,能听见爹的心跳“咚……咚…”响,像擂鼓,却比任何药都让人踏实。
那时家里穷,可灶上总有娘熬的热粥,炕头总有爹焐热的被窝,日子像窗台上晒的干辣椒,看着红烈烈的,嚼着却带着点暖意,像屋檐下的玉米串,沉甸甸的,但是带着一丝丝甜。
可现在,爹的影子被山洪冲没了,连他自己的影子,都被他亲手送进了那间神秘诡异的当铺。
下雨天,再也没有黑影跟着他的脚印走;太阳好的时候,他蹲在地上,怎么也踩不到属于自己的那团暖………
等他长大了,娘站在村口等他,再也看不见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当年爹从田里回来时那样。
那些被影子记着的时光,好像也跟着没了。
苏军猛地捂住脸,指缝里漏出压抑的呜咽………
他以为自己够勇敢,以为用个“没用”的影子换娘重见光明,是最划算的买卖。
可此刻躺在黑暗里,他才明白,他典当的哪里是影子,是爹的笑声,是背上的温度,是那些哪怕穷、哪怕难,也亮堂堂的日子。
眼泪浸湿了枕头,带着股咸涩的悔意。
这是他第一次,为那个被自己丢掉的影子,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永夜当铺的灯还亮着,豆大的火苗在灯盏里明明灭灭,映得江妄的侧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
他指尖划过契约上“苏军”那两个歪扭的字,纸页传来粗糙的触感,像摸到了那孩子掌心的茧。
无名指上的断戒还在隐隐发烫,白天浮现的“哥,他像我”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印在他脑子里。
这股烫意来得蹊跷。自妹妹江影不在后,这枚断戒便极少有动静,唯有触及与“妹妹江影 ”相关的典当物时,才会泛起微光。
可这次不同,那温度里裹着股执拗的情绪,像妹妹小时候拽着他的衣角,非要他听她讲完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指尖的凉意压不住心底的躁动。
那黑金色碎屑飞入沙漏时凝聚的小小影子,断戒上突兀的字迹,还有此刻莫名翻涌的情绪………
像有根线在牵引,终点藏在那个十岁孩子的心底。
“罢了!还是去看看妹妹江影在这个孩子的典当里留下了什么东西!”江妄低叹一声,眸色沉如深潭。
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他指尖溢出,穿过当铺厚重的木门,穿过沉沉夜色,悄无声息地潜入苏军的梦。
梦里的天很蓝,夕阳把田埂染成金红色。
苏军站在熟悉的土地上,低头时忽然愣住——脚下有个小小的影子,正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像片乖巧的荷叶。
他惊喜地蹲下去,伸出手,影子也跟着伸出手,掌纹在夕阳下完美重合。
“原来你没走啊……”他喃喃着,眼眶忽然就热了。
“影子哪能走呢?”一个清亮的女孩声音在身后响起,像山涧的泉水叮咚作响。
苏军回头,看见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正蹲在不远处,用树枝逗着自己的影子玩。
“姐姐!你是谁啊?”苏军问。
女孩抬起头,眉眼弯弯的,像藏着两弯新月,笑着说道:“我啊!…我是……能看见影子说话的人。”
她说着,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把两人的影子圈在里面,“你看,影子是用来记住光的呀!
光来了,它就醒了;光走了,它也跟着离开了。
没有了影子,光就算照过来,也没人替你记着那些暖和的日子了。”
苏军似懂非懂,却觉得这话听着格外亲切。
他想起爹的影子,想起自己的影子,忽然问:“那……那…我的影子还能回来吗?”
女孩没直接回答,只是用树枝在地上画了朵花,那花的身型竟在夕阳下轻轻摇晃,像真的开了似的。
“等你知道,影子里藏着跟光一样重要的东西时,它或许就会再来敲你的门啦。”
站在梦境边缘的江妄,当他看清女孩模样的瞬间,心脏猛地一缩。
那眉眼,那说话时微微歪头的样子,分明就是十岁时的江影!
他下意识想上前,却发现自己像被无形的墙挡住,只能站在远处看着。
妹妹明明已经不在了,怎么会出现在苏军的梦里?她们年纪相差了几十岁,而且从未见过,这不合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