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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爬上戏台的木梁时,我们已经扶着阿珍走出了哑戏村的范围。身后的村子在雾里慢慢变淡,那些木偶的纸灰被风吹散,像从未存在过。

阿珍姐姐的眼睛蒙着块破布,手指却紧紧攥着那根红头绳,指尖磨出的茧子硌得我手心发疼。“那年我才十六,”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到什么,“跟娘来赶戏,就因为看木偶跳舞时没笑,被老木偶拖进了后台。”

林默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滴在阿珍的手背上。“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不晚。”阿珍摸了摸林默的头,破布下的嘴角牵起个浅淡的笑,“能再闻到村口槐花香,就不晚。”

狗剩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远处的山坡:“看!绿袄人!”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个脸上带疤的男人正站在坡上,身后跟着十几个刚被唤醒的人,有老有少。他朝我们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往更深的山里走——那里还有更多“道具”等着被解救。

“他不跟我们一起走吗?”林默问。

阿珍叹了口气:“他说要留到最后一个人出来,不然这村子的雾散不了。”她顿了顿,从怀里掏出块玉佩,上面刻着朵杏花,“这是我娘当年给我的,被老木偶抢去挂在新娘凤冠上了。他帮我拿回来的。”

玉佩被体温焐得温热,杏花的纹路磨得发亮,看得出被人反复摸过。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了炊烟。村口的老槐树底下,几个老太太正纳着鞋底聊天,见我们扶着个蒙眼的姑娘,都围了上来。

“这不是阿珍家的丫头吗?!”一个戴蓝布头巾的奶奶突然站起来,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你娘临终前还念叨你呢!”

阿珍手里的红头绳“啪嗒”掉在地上,她颤抖着扯下眼上的破布,空洞的眼眶对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张奶奶?”

“哎!是我!”张奶奶抹着眼泪走过来,“苦命的娃,你娘去年走的,就盼着能再看你一眼……”

阿珍没哭,只是肩膀抖得厉害,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记得路,我能找到家。”

她真的记得。凭着记忆,她带着我们七拐八绕走到一间矮房前,院门上的铜锁已经锈死,她却准确地从门楣上摸出把备用钥匙——那是她当年藏的。

推开门的瞬间,院子里的野菊开得正盛,像铺了层金毯子。“我娘最爱种这个,”阿珍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她说等我出嫁,就用野菊编花环。”

狗剩突然“呀”了一声,从墙角翻出个旧木箱,里面全是阿珍的课本和日记。“1998年5月6日,今天跟林默妹妹约好,下次带她来看木偶戏……”林默念着念着,哽咽得说不出话。

阿珍摸索着翻开日记,指尖划过纸面,像是在触摸过去的时光。“原来我没忘,”她笑了,眼角有泪滑下来,“我还记得林默你总爱抢我的糖葫芦吃。”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格子影。阿珍的邻居们都来看她,有人端来热粥,有人帮着打扫院子,张奶奶还杀了只老母鸡,说要给阿珍补补身子。

我坐在门槛上,看着林默帮阿珍梳头,狗剩在院里追着一只芦花鸡跑,突然明白绿袄人为什么要留下。有些黑暗或许撕不碎,但只要有人愿意站在光与暗的边界,守着最后一道门,就总有被照亮的可能。

阿珍姐姐后来学了盲人按摩,在镇上开了家小店,招牌上画着朵杏花。她总说:“是那出戏让我丢了眼睛,但也是那出戏,让我懂了活着多好。”

而哑戏村的雾,听说在三个月后彻底散了。有人说看到绿袄人带着最后一批“道具”走了出来,也有人说他留在了戏台后台,变成了新的“守村人”。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些被迫装笑的日子,真的变成了照亮前路的光。就像阿珍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再黑的夜,熬到天亮,总会有花肯为你开的。”

(离开阿珍的小院时,她往我们包里塞了袋野菊干,说是泡水喝能安神。狗剩的红绸上别着朵野菊,是阿珍姐姐用红头绳帮他系的,风一吹就晃,像只停在上面的黄蝴蝶。)

往前走出没多远,路突然变得泥泞起来,脚下的泥土泛着青黑色,踩上去“咕叽”响,像踩着泡发的腐木。空气里飘着股潮湿的霉味,混着点淡淡的脂粉香,甜腻得让人发晕。

“这是……”林默的铁锹往泥里一插,拔出来时锹头缠着些黑发散,长而柔韧,像女人的头发,“前面莫不是‘沉妆镇’?”她奶奶的绣谱里提过,说有个镇子藏在沼泽深处,镇上的人都爱画浓妆,卸了妆就会变成泥人。

果然,穿过片芦苇荡,远处浮出片青瓦屋顶,被雾气裹着,像泡在水里的馒头。镇口的石碑倒在泥里,碑上的字被水泡得发胀,勉强能认出“沉妆”二字,旁边还刻着个胭脂盒,盒盖敞开着,里面盛着半盒黑泥。

我们刚踏上镇口的石板路,就见个穿红衣的女子迎面走来,脸上的妆画得极浓,口红涂到了脸颊上,眼影是青黑色的,像被人打了一拳。她手里端着个铜盆,盆里的水泛着油光,正往脸上扑,每扑一下,脸上的粉就厚一层,泥屑顺着下巴往下掉。

“新来的?”她的声音像含着棉花,含糊不清,“到了沉妆镇,可得好好上妆,不然……”她突然掀起裙摆,露出底下的小腿——不是皮肉,是青黑色的泥,上面还沾着芦苇叶,“会变成这样哦。”

镇里的屋子都矮矮的,门窗紧闭,门缝里透出昏黄的光,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人影在梳妆。偶尔有门打开,出来的人都和红衣女子一样,顶着张浓妆脸,走路时脚下“沙沙”响,像泥块在摩擦。

“快看!”狗剩指着间铺子,门板上贴着张黄纸,用胭脂写着字:

「沉妆镇规矩:

1. 日出后必须上妆,妆容越浓越安全,素颜者会被泥沼拖走。

2. 不许看镜中自己的脸,镜中会多出个没上妆的影子,想取代你。

3. 镇上的胭脂水粉都是泥做的,用了会慢慢变成泥人,不用则会被视为挑衅。

4. 若遇见卸妆的人,立刻闭眼,她们的脸会勾走你的魂魄,填进自己的空壳。」

黄纸旁边挂着串胭脂盒,每个盒子里都装着不同颜色的泥,红的像血,白的像骨,青的像沼泽水。红衣女子突然凑过来,往我们手里塞盒子:“快用!太阳快升高了!”

林默的指尖刚碰到胭脂盒,就觉得一阵黏腻,盒子里的红泥竟顺着指缝往上爬,像有生命。她慌忙扔掉盒子,红泥落在地上,竟长出根细芦苇,叶尖还沾着点口红印。

“别扔啊!”红衣女子尖叫起来,脸上的粉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青黑色的皮肤,“不用胭脂,泥沼会来找你的!”

话音刚落,脚边的石板缝里突然冒出黑泥,像蛇一样缠上我们的脚踝。狗剩的红绸被泥缠住,往石板下拽,他使劲拽了拽,红绸上的野菊突然亮起来,黑泥“滋啦”缩回缝里,留下道焦痕。

“是阿珍姐姐的野菊!”他举着红绸,“它能烧退这邪泥!”

我们跟着红衣女子往镇中心走,路过间胭脂铺,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啪嗒”声,像有人在摔东西。推开门一看,铺子里的镜子碎了一地,每个碎片里都映着张没上妆的脸,苍白浮肿,正对着我们狞笑。铺主是个老妇人,正用泥胭脂往脸上猛涂,镜子碎片里的影子却在慢慢凑近,几乎要从镜里钻出来。

“别看!”林默拽着我们往外跑,“规则第二条!镜中影子会取代人!”

老妇人的尖叫从铺子里传来,我们回头看时,她已经倒在地上,身体正慢慢变成黑泥,而镜子碎片里的影子,正顶着张浓妆脸,从铺子里走出来,朝我们笑。

红衣女子突然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哭,浓妆被泪水冲得乱七八糟,露出半边泥脸:“我女儿……昨天看了镜子,就变成这样了……”她指着从铺子里走出来的影子,“那是她的影子……”

太阳升高了,雾气散了些,镇中心的广场上,立着块巨大的铜镜,镜面蒙着层泥,照出的人影都扭曲变形。铜镜旁围着群浓妆人,正往脸上涂最后一层泥胭脂,动作机械得像木偶。

“他们在等‘换脸仪式’,”红衣女子的声音发颤,“每天午时,铜镜会吸走没上妆的魂魄,给影子们用……”

铜镜突然发出“嗡”的响声,镜面的泥层慢慢剥落,露出光滑的镜背,映出我们的脸——没上妆的脸。狗剩的影子在镜里晃了晃,突然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对着他咧嘴笑,脸上没一点血色。

“不好!”我拽着狗剩往后退,“影子要出来了!”

林默捡起块碎镜片,往铜镜上砸,镜片碰到镜面的瞬间,镜里的影子发出凄厉的尖叫,铜镜开始剧烈晃动,镜背的泥块“哗啦啦”往下掉,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铜,是无数根纠缠的长发,黑的、黄的、白的,都缠着胭脂盒碎片。

“它是用失踪女子的头发做的!”林默的铁锹劈向铜镜,“这些影子,都是被它困住的魂魄!”

狗剩的红绸突然飞起来,缠着野菊往铜镜上撞,野菊燃起淡金色的火,长发遇火“噼啪”作响,镜里的影子们纷纷后退,露出惊恐的表情。

“用素颜破它!”红衣女子突然站起来,一把抹掉脸上的浓妆,露出底下青黑的泥脸,对着铜镜尖叫,“我不怕你!还我女儿!”

她的勇气像道惊雷,镇里的浓妆人纷纷抹掉妆容,露出或年轻或苍老的脸——有的已经半成泥人,有的还留着半边皮肉,都对着铜镜嘶吼。铜镜在无数素颜的注视下,发出“咔嚓”的裂响,长发烧成灰烬,露出里面的铜镜芯——是个女子的头骨,眼眶里还嵌着两枚胭脂盒,红得像血。

“是沉妆镇的第一任胭脂铺主,”红衣女子看着头骨,眼泪混着泥往下掉,“传说她因素颜被丈夫嫌弃,就用沼泽泥做胭脂,发誓要让所有女子都藏起真面目……”

铜镜彻底碎裂,镜里的影子们发出解脱的叹息,慢慢消散在阳光里。石板缝里的黑泥不再冒出来,反而往地下缩,露出底下的青石板,干净得像被洗过。

红衣女子的女儿——那个从胭脂铺走出来的影子——在阳光下渐渐变得真实,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对着母亲哭出了声。镇里的人们互相看着彼此的素颜,有的在哭,有的在笑,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离开沉妆镇时,红衣女子往我们包里塞了盒真正的胭脂,是用野菊和桃花做的,香得干净。她说:“以后啊,想画就画,不想画就素颜,脸是自己的,不用给谁看。”

阳光如金色的箭雨般穿过芦苇荡,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与这片大地融为一体。那影子清晰而真实,宛如我们内心深处的一面镜子,映照出最本真的自我。

我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没有脂粉的遮盖,只有微风拂过带来的丝丝清爽。原来,那些曾经的伪装,在被拆穿的瞬间,才会发现,隐藏在其下的真实,竟是如此的动人心魄,比任何浓妆艳抹都更具魅力。

前方的道路上,微风中飘荡着淡淡的花香,那香味若有似无,似胭脂的馥郁,又如野菊的淡雅,清新而爽朗,让人不禁想要停下脚步,深吸一口这自然的芬芳。在这阳光明媚的时刻,我渴望面对太阳,毫无保留地展现出一张没有上妆的脸庞,让那温暖的阳光洒落在每一个角落,感受那份纯粹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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