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
一种陌生的、灼烧般的触感，从脸颊滑落，滴落在冰冷的手背上。
斩荒伏在玉榻边，崩溃的痛哭已然耗尽了力气，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压抑的抽噎，肩膀仍在不自觉地轻微颤抖。他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灵魂连同那些支撑了他千年的偏执和疯狂，都随着刚才那场歇斯底里的宣泄，流散在了这冰冷的禁地空气中。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钝刀割肉般的、绵绵不绝的痛楚。
然后，他感觉到了那滴滚烫。
它顺着他的鼻梁，滑过嘴角混合着血污和泪痕的咸涩，最终，滴落。
滴在了他紧紧握着的、云芷那只冰凉的手背上。
“啪嗒。”
极其轻微的一声。
在这死寂的禁地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斩荒混沌的思绪被这细微的声响刺穿，他怔了一下，有些茫然地、缓缓地抬起头。
视线因为泪水而模糊，眼前一片水光氤氲。他眨了眨眼，更多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冲刷着视野。他下意识地看向那滴落的源头——自己的脸颊，还能感受到湿漉漉的、冰凉的痕迹。
然后，他的目光，迟钝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落在了云芷的手背上。
那里，有一小圈极其微小的、正在缓缓漾开的水渍。
晶莹的，带着他体温的……液体。
不是血。
血是暗红的，冰冷的。
这个……是透明的，滚烫的。
这是……
斩荒的瞳孔，在模糊的泪光后，猛地收缩！
他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整个僵住！
泪？
他……哭了？
这个认知，如同最荒谬的笑话，狠狠撞击着他近乎停滞的思维！
斩荒，魔尊斩荒，千年之前的天界战神沧溟，堕魔之后屠戮三界、令仙神闻风丧胆的疯批霸主……会哭？
开什么玩笑！
千年前，他被最信任的袍泽背叛，被抽去神骨，打入无间魔渊，承受神魂撕裂之苦时，他没有哭！
眼睁睁看着挚爱素婉被当作祭品推入灭世魔渊，魂飞魄散时，他心如刀绞，恨意滔天，却没有一滴泪！只有毁天灭地的怒火和最终堕魔的决绝！
千年来，每一次旧伤复发，神魂残缺的痛苦如同亿万蚁噬，折磨得他生不如死时，他没有哭！只有更加暴戾的杀戮和毁灭来麻痹自己！
他早已忘了眼泪是什么滋味。
他甚至以为，自己这副由怨恨和疯狂重塑的躯壳里，早已没有了这种属于软弱生灵的无用之物。
可是现在……
这灼烧脸颊的滚烫，这滴落在她冰冷手背上的湿润……是什么？
为了什么？
为了素婉吗？不，素婉逝去时，他心中只有被背叛的暴怒和毁灭一切的欲望，眼泪那种东西，太过苍白无力。
为了他自己千年的痛苦吗？不，那些痛苦早已成为他力量的一部分，他用疯狂将其包裹，从未想过用眼泪去宣泄。
那是为了……
他的目光，从手背上那滴泪痕，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云芷安详沉睡、却毫无生气的脸上。
是为了……她。
这个被他从灵溪宗掳来，只因容貌相似而被他当作替身，被他用锁链囚禁，被他百般折辱，最终却为他挡下致命一击，如今变成一具冰冷“活尸”的女子。
云芷。
阿芷。
是因为她。
是因为看到她毫无生气地躺在这里，是因为感受到掌心那片刺骨的冰凉，是因为无论他如何咆哮、哀求、忏悔，都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回应的……这种足以将灵魂都碾碎的绝望。
是因为……他可能永远失去她了。
这个念头，比千年前失去素婉时，更加尖锐，更加具体，更加……让他无法承受。
素婉是他的白月光，是完美无瑕的幻梦，失去她，他失去的是信仰和对光明的最后一丝期待。
而云芷……云芷是不同的。
她真实，鲜活，有恐惧，有倔强，有偷偷藏起来的善良，有被他逼到绝境时依旧不肯完全熄灭的……光。
她是他黑暗世界里，意外闯入的、带着刺却又莫名温暖的……真实存在。
他曾经不懂，只是凭着本能去掠夺，去占有，去伤害。
直到此刻，直到可能彻底失去的这一刻，他才惊觉，那一点点的“不同”，早已在他荒芜冰冷的心底，扎下了多么深的根须！
“呵……呵呵……”
斩荒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浓的自嘲和悲凉。笑声在空寂的禁地里回荡，比哭还要难听。
他抬起那只没有握住云芷的手，用指腹，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自己湿润的脸颊。指尖传来的湿意和冰凉，让他指尖微微颤抖。
真的是眼泪。
千年来第一次。
不是为了那高高在上、早已成为执念的神女素婉。
而是为了这个被他拖入地狱、遍体鳞伤、如今生死不知的……小仙女。
为了这个，他或许……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真正爱上了而不自知的……阿芷。
这个迟来的、血淋淋的认知，像是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脏，然后用力搅动！
比剥离半副魔魂的痛苦，更加剧烈！更加难以忍受！
“呃啊——！”
他喉间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呜咽，刚刚止住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崩溃的嚎啕，而是更加深沉、更加绝望的、无声的流淌。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接连不断地从他猩红的眸子里滚落，砸在云芷冰冷的手背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转瞬即逝的水花，然后迅速被那冰冷的肌肤吸收，只留下一片更深的湿痕。
他看着她，泪眼模糊。
透过水光，她沉睡的容颜显得更加不真实，仿佛随时会化作烟雾消散。
他用力握紧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什么。
但指尖传来的，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
这一刻，斩荒终于明白。
有些东西，直到失去的那一刻，你才知道它有多重。
有些眼泪，直到流出来的时候，你才知道心里有多痛。
他伏下身，额头再次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任由滚烫的泪水浸湿彼此的肌肤。
为时已晚的醒悟。
混合着无尽悔恨和爱意的眼泪。
在这冰冷的禁地里，无声地宣判着他的……迟来的深情。
和早已注定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