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长心里门儿清,这帮人不是来帮忙的,是来抢食的。
谁都知道,这“章程”谁主笔,谁就能在未来的金山银山里,分到最大的一块蛋糕。
他脸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反而露出一副比黄连还苦的表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哎……”
这一声叹息,包含了无尽的委屈、疲惫和“臣为大明流过血,陛下您不能这么对我”的幽怨。
他捶了捶自己的老腰,对着围上来的众人连连摆手,一副“你们别说了,让我死”的架势。
“诸位同僚啊,你们这是要把老夫架在火上烤啊!”
“三天!”
李善长伸出三根手指,哆哆嗦嗦地比划着,眼眶都红了。
“三天时间,要拿出一部开天辟地的章程来!陛下这是……这是不给老臣活路啊!”
“我这把老骨头,为大明操劳了一辈子,临了临了,还要被逼着上吊……我……我太难了啊!”
说着,他还用袖子擦了擦根本没有眼泪的眼角。
这番表演,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周围的官员们一看,心里那点小九九顿时被同情给冲淡了不少。
是啊,三天!
这任务,简直不是人干的!
换了自己,怕是当场就得尿裤子。
李相能硬着头皮接下,已经是天大的担当了!
一时间,众人看李善长的眼神,都带上了“我们懂的”、“李相您受苦了”的共鸣。
“李相言重了,陛下也是爱之深,责之切嘛!”
“就是就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我等皆愿为李相分忧!”
看着火候差不多了,李善长这才“勉为其难”地收起了悲痛,脸上换上了一副大义凛然、为国捐躯的表情。
“罢了!罢了!”
他一跺脚,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既然陛下信得过老夫,我等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
“今晚,谁也别想回家睡觉了!”
李善长环视一圈,声音陡然拔高。
“传我将令,所有三品以上在京堂官,即刻,前往中书省官署!连夜议事!”
“今夜,必须给咱拿出一个头绪来!否则,谁也别想走出中书省的大门!”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哀嚎。
还以为能回家喘口气呢,结果直接从奉天殿这个小黑屋,换到中书省那个大黑屋去了。
这他娘的是007福报啊!
可没人敢说个不字。
皇上那边是掉脑袋,李相这边顶多是掉乌纱帽。
两害相权取其轻嘛。
于是乎,一群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大臣们,连家都来不及回,一个个拖着疲惫的身躯,在夜色中,浩浩荡荡地朝着中书省官署进发。
……
中书省官署,议事堂。
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几十名大明朝最顶尖的脑袋,分坐两旁,一个个正襟危坐,表情严肃。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今夜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悲壮气息。
李善长高坐主位,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慢悠悠地吹着气,却一言不发。
他不说,底下的人谁敢先开口?
大眼瞪小眼,耗了好一会儿。
终于,还是户部尚书杨思义憋不住了,他这个管钱袋子的,心里慌啊。
“咳,李相,诸位同僚……”
他刚起了个头,兵部尚书直接就开腔了,声音洪亮如钟。
“李相!下官以为,开海一事,首在军威!必须组建一支无敌舰队,扬我大明国威于四海!这舰队的统领权,舍我兵部其谁?!”
“放屁!”工部侍郎立马跳了起来,“船都还没影子呢,你就想着抢统帅了?没有我工部,你们兵部划着澡盆子出海吗?当务之急,是成立‘大明宝船监造司’,一切以造船为先!”
“钱呢?!”杨思义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一拍桌子,唾沫横飞,“兵部要舰队,你要造船,钱从哪来?天上掉下来吗?我户部明年的预算穷得底掉,你们是想让我去卖官鬻爵,还是想让我去刨皇陵?!”
“杨大人此言差矣!此乃取之于外,用之于内的大好事!怎能因噎废食?我吏部认为,当先定下新衙门的官职品级,选贤任能,方能纲举目张!”
“简直是胡闹!礼仪教化才是根本!当派遣使团,宣扬儒道,以德服人……”
“我刑部觉得,得先立下《大明海律》,无规矩不成方圆……”
“……”
一瞬间,整个议事堂,彻底炸了。
那场面,比奉天殿里还热闹。
刚才在皇帝面前不敢说的话,不敢争的利,这会儿借着“为国分忧”的名义,全都爆发了出来。
吏部要人事权,户部哭穷要节流,工部要项目预算,兵部要指挥权,礼部想去海外开办孔子学院……
吵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就跟一群饿了三天的狼,突然看到了一头肥羊,都在讨论这羊腿该归谁,羊排该归谁,却没一个人想着该怎么去把这羊给宰了。
李善长端着茶杯,老神在在,看着底下这群朝廷栋梁,为了那八字没一撇的利益,撕得头破血流,丑态百出。
他心里,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李先生,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那位李先生真乃神人也!)
(这一切,竟然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想起了袖子里揣着的那份《大明皇家远洋贸易总行章程》。
那份章程,他这些天一直在研究。
越看,越心惊。
越看,越觉得后背发凉。
那里面涉及的什么“股份制”、“董事会”、“风险共担”、“利润分红”……闻所未闻,却又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
其构思之精巧,逻辑之严密,对人心贪婪的利用和制衡之精准,简直……简直不似凡人手笔!
那上面,关于机构设置、人员组成、资金来源、利润分配、风险管控……一条条,一款款,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逻辑之缜密,考虑之周全,简直不像是凡人能写出来的东西。
每一个环节都环环相扣,每一个问题都给出了不止一种解决方案。
再看看眼前这帮所谓的国之栋梁……
唉,人比人,气死人啊。
眼看着这帮人从互相攻击,到引经据典,再到问候家人,嗓子都快吵哑了,思路也彻底卡壳了。
李善长知道,火候到了。
他将茶杯轻轻往桌上一放。
“咚。”
一声轻响,却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喧闹的议事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喘着粗气,红着眼睛,看向主位上的老丞相。
李善长慢悠悠地扫视了一圈,浑浊的老眼里,透着一股子看穿一切的淡然。
他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诸位。”
“吵了半天,老夫就问一个问题。”
“这开海之事,千头万绪。若各部各行其是,吏部调的人,兵部不认;工部造的船,户部不给钱。出了事,功劳大家抢,责任互相推。”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到头来,这事儿办砸了,板子,是打在你们屁股上,还是打在我等所有人的头上?”
“所以,”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是不是应该先成立一个总的衙门,来统管这所有的事情?出了事,就找这个衙门!有了功,也由这个衙门来报!”
轰!
此言一出,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众人脑中的混沌。
对啊!
吵了半天,都忘了最根本的问题了!
群龙不能无首啊!
刚才还吵得跟乌眼鸡似的官员们,此刻看李善长的眼神,瞬间充满了崇拜。
看看!什么叫高屋建瓴!
什么叫纲举目张!
李相就是李相,一句话就抓住了问题的牛鼻子!
“李相英明!”
“下官茅塞顿开!”
“对!必须成立一个总的衙门!总揽全局!”
议事堂里的气氛,瞬间从混乱的菜市场,变得“团结”了起来。
然而,这股团结劲儿还没持续三息。
一个新的问题,立刻点燃了新一轮的战火。
“那……这衙门,该叫什么名字?”
“依我看,当叫‘海外经略总署’,挂在兵部之下!”
“不行!此事关乎钱粮,当叫‘市舶提举司’,由户部节制!”
“我看不如叫‘靖海总司’!”
“……”
“诸位……”
“不如叫‘大明皇家远洋贸易总行’?”
李善长随口轻飘飘地说道。
这个名字,让众人眼前一亮。
好名字!霸气!
然而,新的问题又来了。
这个总行,谁来当老大?归哪个部管?
眼看着新一轮的争吵又要爆发,李善长不紧不慢地,又磕了一下桌子。
“笃。”
“诸位,先别急着争位子。”
他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这衙门,花的,是国库的钱,是大明的钱。”
“可这出海,风险极大。万一船沉了,血本无归,这个亏空,谁来补?”
“总不能,让朝廷,让陛下,承担所有的风险吧?”
“那要是赚了钱,这金山银山,又该如何分派?总不能,全都入了国库,咱们这些累死累活的臣子,连口汤都喝不上吧?”
这话,太实在了。
实在得有点诛心。
但,却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里。
官员们再次陷入了沉思。
对啊!
风险和利益,这才是核心!
那该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