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县衙大堂,七日前那场沸腾的喧嚣沉淀了下来,化作一种更为凝实、焦灼的空气。
百十号人挤在略显空旷的空间里,汗味、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还有冬日里裹挟进来的寒气混杂着,形成一股独特的、属于底层挣扎与向上攀爬的气息。
他们是清河的“包工头”——乡绅、大商户、匠作行把头、以及少数几个胆大心细、咬着牙凑了点本钱拉起队伍的普通汉子。
此刻,无论身份高低,脸上都写着相似的紧张与期盼,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高台上那个身着半旧青色棉袍的年轻身影上。
周平安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身后是静默如松、气息内敛的墨离。
她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布棉袍,面容普通,唯有那双眼睛,偶尔扫过台下时,清冷得如同初雪后的寒潭。
远处厚重的门边,铁牛那铁塔般的身躯像一尊门神矗立着,双臂环抱,铜铃大眼不带情绪地扫视着人群,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让那些因拥挤而有些躁动的角落瞬间安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哗啦——!
一声清脆的纸张抖开声,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沉寂。
周平安展开一张巨大的、边缘有些磨损的桑皮纸图纸。
图纸上用浓墨重彩勾勒出前所未有的线条和区块,朱砂标记如星斗般点缀其间,瞬间吸走了所有人的魂魄。
“诸位!”
周平安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压下了所有细碎的声响。
“今日聚首,非为认领几方土石,几段沟渠。今日,诸位认领的,是清河县未来的筋骨!是流淌在这片土地上的血脉!此图——”
他手臂一展,将图纸完全展露,“便是清河新生的筋骨所依,血脉所循!”
他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率先点向图纸上蛛网般密集、却又层次分明的道路网络。
“路,乃百业之基,生民之脉!”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清河之路,不铺石板!”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和嗡嗡的议论。
不铺石板?那铺什么?黄土?那岂不是一场雨就成泥塘?不少人脸上露出困惑甚至质疑。
“铺此物!”
周平安猛地指向木台边缘,一块半尺见方、灰白色、表面平整光滑如镜、边缘棱角分明的水泥板样品!
那是莫矩前天才赶制出来的第一块合格品。
“‘清河泥板’!此物,价廉!质坚!水浸不软,车碾不陷!雨后无泥泞,雪化不湿滑!”
周平安每说一句,声音便铿锵一分,目光如炬,扫过台下每一张惊疑不定的脸,仿佛要将这全新的概念强行烙印进他们的认知里。
“路之两侧,必有此沟渠!”
他的指尖在图纸上道路两侧清晰的排水明沟线条上用力划过。
“沟渠相连,汇入地下陶管暗渠!”他的手指在图纸上几个关键节点用力一点,“此暗渠之妙,仿自海外强邦巨城之精髓!”
“诸位可曾听闻?纵使天降百年暴雨,其城街巷依旧干爽如常,无半分积水之患!清河,亦将如此!”
台下彻底炸开了锅!
百年暴雨不积水?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看着周平安笃定的眼神,看着图纸上那清晰无比的沟渠网络和标注着“陶管”字样的节点,再联想这位年轻县令之前种种不可思议的手段。
质疑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和隐隐兴奋的骚动。
钱万贯死死盯着那块灰白色的水泥板,又看看图纸上纵横交错的排水线,喉结滚动了一下,手中的紫檀木算盘珠被他无意识地拨得噼啪作响,眼中精光爆射,仿佛看到了金山银山铺就的道路。
“不止于此!”
周平安的声音再次压下骚动,手指点在图纸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标注的一个个小方块上。
“每二里,必设此公厕!砖石砌筑,男女分设,内设冲水陶盆与排污暗道!”
“公……公厕?”
一个穿着短打、显然是某个小工队头目的汉子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脸上表情古怪至极。
这玩意儿还要专门花钱修?还修得这么讲究?
不少人脸上也露出了同样的匪夷所思。
“正是!”周平安目光如电,直射那汉子,“人有三急,天经地义!然秽物遍地,蚊蝇滋生,乃百病之源!”
“此公厕,非为奢靡,实为民生根本之卫戍!”他语气斩钉截铁,“事后,县衙将专设‘清洁护卫所’,招募人员,专司道路洒扫、公厕清运保洁!此乃清河体面、健康之所系,容不得半分轻慢!”
那汉子被他看得一缩脖子,不敢再言。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虽然一时还难以完全理解其中深意,但“民生根本”、“百病之源”、“清河体面”这些词,还是重重地敲在了心上。
一些老成持重的乡绅,如老秀才陈夫子,捻着胡须,浑浊的老眼中若有所思,缓缓点了点头。
“县衙之外,主干大道!”周平安手臂猛地一展,在图纸上划出一条最宽阔、贯穿整个清河新规划的粗线,“宽三十米!”
“三十米?!”
惊呼声此起彼伏。
这宽度,足以并排跑开七八辆马车了!
在这个普遍只有几米宽的县城街道时代,这简直是巨兽般的尺度!
“中央,设此‘二板三带’隔离带!”周平安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图纸中央,那里清晰地画出两条平行的石板带,中间和两侧则是三条绿化带。
“隔离带内,遍植速生、耐寒、固土之行道树!出入口清晰标示,路口两侧——”他的指尖点在几个重要的十字路口,“将设通行收费亭!凡欲走此宽阔、平整、无阻之快道之车马商队,需纳小额通行费!换取的是疾驰如风,畅通无阻,省时省力!”
“收费?!”
这下连钱万贯都忍不住脱口而出,眉头紧锁。
修路还要收过路钱?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人群再次哗然。